星期一, 3月 26, 2007

暴烈鋼琴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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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1年,史丹利.寇比力克(Stanley Kubrick)完成了他的《發條橙》(A Clockwork Orange),對於電影裡充滿暴力傾向的男主人公喜愛貝多芬的音樂,他有如此詮釋:「我想這正好指出,認為(高等)文化於社會影響是關於道德與高尚是錯誤的,希特拉喜愛好的音樂,很多在納粹黨高層的官員都是有文化及世故的人,但它(音樂)未見得對他們甚至其他人有更好的影響。」

  品味與人文素質從來跟道德無關,藝術洗滌心靈,可跟藝術家打交道可以是又作別論;彈得一手流麗鋼琴的女子不一定溫柔婉約。光影世界最喜歡拿這些跟觀眾開玩笑,以強烈對比揭示複雜人性。電影節裡有兩部電影,一部來自法國,一部來自德國,說的是四位會彈鋼琴的女子。當中各有一位老師,一位學生,同樣看得人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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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上一次是看《鋼琴教師》(The Piano Teacher, 2001,Michael Haneke導演),道貌岸然的Erika(除了Isabelle Huppert不作她人之選)背地裡有如此令人意想不到施虐與被虐故事。這次來自Denis Dercourt的《翻琴譜的人》(The Page Turner),有著變奏似的題材。是的,生命裡的好些創痛可能是來自旁人眼裡看似微不足道的處境。從此,受害者活著只為等待報復當天的傷害,這樣的方程式,近年在韓國電影裡看得最多。

  十年前,Ariane(Catherine Frot飾)是一位如日中天的鋼琴演奏家,如常在生活裡要給鋼琴學生的考試評點,如常給愛戴自己的迷歌迷者簽名留念,可是,因為某次在學生的鋼琴考試過程,任意讓樂迷闖進索取簽名,影響了天生具有鋼琴才華的Mélanie(Déborah François飾)的考試表現,從此Mélanie立下決心要跟鋼琴絕緣及──長大後要為當日受辱報復。

  Mélanie擁有一張美少女的紅蘋果臉,含混的微笑背後是冰冷的復仇動機,不沾半點血腥暴力,卻以保母身份逐步取得女鋼琴家的家人信任,最後以打碎對方的事業、家庭為己任。Denis Dercourt為電影注入一份濃濃的懸念感,Mélanie其實有著布烈遜人物中沒甚表情的臉蛋,一開始就要令人不安。然後是場景,藍藍的泳池固然充滿殺機,就連墨綠的花園裡捉迷藏也彷彿帶有寇比力克的《閃靈》影子,鋼琴家的孩子穿著紅衣在花園裡尋找出路,令人不禁焦慮。


  當Mélanie取得Ariane的信任,她成了Ariane的守護天使,也成了自己的報復本錢。作為Ariane 的翻琴譜助手,Mélanie以突然失蹤來破壞對方的公開演出,甚至以愛慾擾亂對方的心神。機關算盡,這裡,就連巴赫神聖的音樂也成了破壞小男孩手部機能的致命武器……

  誰說音樂必然是導人向善的藝術?漂亮的Mélanie好勝而偏激,對復仇的家庭毫無半點留情,還有鋼琴家的粗心乏味、大提琴手的好色涼薄,當Mélanie離開這個家庭,才是引爆這個家庭計時炸彈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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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ris Kraus的《四分鐘》(Four Minutes)又是另一個有關鋼琴音樂的暴烈故事。

  電影場景是獄中,這回演奏鋼琴的年輕女子是一名殺人犯Jenny(Hannah Herzsprung飾),她蓬頭垢面,火爆性格隨時置人血肉橫飛。負責教授她鋼琴是不苟言笑的嚴肅老婦Krüger(Monica Bleibtreu飾),二人一直在角力間相處。這裡沒有情感掩飾,一切血淋淋即時展示,可不見得好過。電影裡,Krüger一再申明,她不是要把Jenny訓練成一個好人,但她可以給她訓練成一個好的鋼琴師。


  音樂,再次被強調不是導人向善的工具。

  誰知道呢?Jenny一雙污垢的手卻可彈出動人漂亮的舒曼樂章,她反叛、堅執,可Krüger卻看準她那愛音樂的性格,希望她晉身鋼琴比賽,二人從此走近,莫扎特的A Major Sonata更成了二人的另類友誼之曲。慢慢地,觀眾知道Jenny本是鋼琴神童,古典音樂的訓練下卻鍾情黑人音樂,彷彿是兩種血液在Jenny與身上流動,溫柔與暴烈,順從與反叛,只差一線。

  都是天生才華洋溢的鋼琴家,師生二人背負著不為人知的複雜背景,展示著二次大戰以後德國社會的陰霾一面,電影尾聲,Krüger最終不惜一切助Jenny逃獄出賽,多得那「四分鐘」的音樂表演,那將是Jenny生命裡一次轉捩點,即或被人再度拉回獄中,然而,生命不再一樣。

  電影裡,導演沒有為他的主人公們下了甚麼批判,留白的地方繼續讓人深思,生命委實複雜,惟一肯定是對演奏者的才華與音樂熱情。

星期五, 3月 23, 2007

《花樣迷情》:一段捉不住的夏日戀情

  那是一個發生在斯德歌爾摩的新移民故事,1975年,夏。

  男主人公Juan為了餬口每天遊走於兩個職場,灰頭土臉,一心等待尚有七日便到來的妻子。上天弄人,斯時卻給他遇上了來自芬蘭羊毛衫合唱團的性感女主音Juni,如花似夢,梨渦淺笑足教人泥足深陷,這段萌芽自「麥記」快餐店的故事,預示了二人愛情之短暫。

  電影《花樣迷情》(God Willing,2006)由黑白亮麗光影組成,這樣的70年代,一點也不落伍。開場時由幾個長鏡頭帶出木訥而老實的Juan,為餬口踏實工作的他,大部份時間遊走在職場與交通車程,間中和兄弟在家裡看一場荷里活電影學習英語,已是最大娛樂。

  日間混在新移民勞動者集結地,Juan在當中明顯賣力,也顯得格格不入。晚上就是只他一人在快餐店洗滌油煙污穢,個人與空洞的場景對比下,形成了無邊孤獨。翌日早晨,就在同一個巴士站候車。這一段,導演總愛從俯角大全景拍攝,Juan尤其渺小得可以,這裡,也是他第一次跟女神Juni遇見。

  彷彿冥冥中自有主宰,某個晚上,只見Juan在休息期間把手貼在「麥記」的落地玻璃,正好跟同樣在外依扶窗扇的Juni隔著玻璃手與手踫上,從此,Juan的世界有了新的連繫。手部在電影裡尤其重要,手是勞動的主要肢體,也是愛欲傳達的重要器官。後來一幕再見特寫二人的手在洗碗盆內觸及,他正要找著不小心跌落的婚戒,她正要捉著他的手,那種欲進欲退的感覺隨洗碗水輕波作浪。那一夜,是酒的迷醉加上寧靜夜色,一首狂放的搖滾樂打破了二人的隔閡,二人放聲高歌,關係一觸即發。

  當Juan還是孑然一身的時候,電影採用緩緩的節奏,長鏡頭相對要多,及後當Juni介入Juan的世界,二人把臂同遊,整個節奏不同了,零碎剪接下是Juan突然充滿傻勁地工作,還有二人不斷約會,那段快樂而短暫時光,最後成了Juan錐心的痛。

  電影裡的對白也不時以一張一弛設計,夾雜展示人際關係的冷淡與虛浮,如Juan向工作介紹人詢問新工作情況與他跟Juni了解她的愛情狀況,同樣得不到厚實回應,就是很好例子。83分鐘的電影帶觀眾隨角色們遊走於不同場景,華麗的中產餐廳、市井的勞動場作、遊玩的樂園、夢幻的夜總會、酒鬼與火熱情侶同在的空洞巴士、靜寂的酒店、簡陋的家等,構成了Juan在斯德歌爾摩的一個情感私地圖。

  光影以外,音樂在電影裡是另一重要元素。斑駁的音樂不時在電影響起,神采飛揚,充滿獨特風格品味。導演Amir Chamdin(也是片中的Juan)本來就是hip hop band歌手,後來更不時為樂隊拍攝音樂錄像,節奏感不容置疑。他為電影注入豐富音色,令70年代故事充滿21世紀的時代感,又找來流行樂隊The Cardigans的女主音Nina Persson飾演夢幻女郎Juni,令人充滿遐想。這部電影是導演為父親而拍的,以半自傳形式記下其父於70年代移居斯德歌爾摩的生活,縱然悲哀收場,可想起也覺浪漫。

星期六, 3月 17, 2007

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詩集


越想 越不明白 為何真理那麼苦
──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


 
  收到丁楊給我寄來的《隨風而行: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詩集》,白色簡單的裝潢,那是伊朗導演阿巴斯在路上的詩集,都是很簡單的小詩,可意境已經很美。詩集內也附上他的攝影圖片,有點像看他的電影,每片土地,寫滿了供人想像的豐厚故事。
  有一天,希望,也談談阿巴斯的畫內之音,無音之音。
  感謝丁楊,那將會是我靜下來的最佳讀品。

星期三, 3月 07, 2007

What Ennio really said to Oscar?


  奧斯卡給顏尼歐.莫里康(Ennio Morricone)頒發了終身成就大獎,以表揚他多年來為電影注入獨特風格美樂,造福觀眾樂迷。負責頒獎的是意式西部片獨行俠英雄奇連.伊士活(Clint Eastwood),當晚,莫里康在台上說了一番致謝辭,而伊士活則負責擔任他的翻譯,可是,意大利語對伊士活來說畢竟不是母語,最終伊士活只把其說話化成簡短的謝謝,為此,像我等「莫里康迷」自然更欲知道原汁原味的莫里康致謝全貌,幸好──我找到了。

  前天到Film Music Society的網頁瀏覽,高興看到他們找來了美國USC Thornton School的音樂歷史及文學助理教授Giulio Ongaro幫忙,Ongaro是意裔人,意語自然難不到他,以下是我根據他為莫里康翻譯的英語致謝辭再作一重華語翻譯:

  「我要多謝大會給我這個殊榮,我也要多謝所有強烈支持我獲得此獎項的人士。」

  「我也要多謝所有曾經找我參與配樂工作的導演,是他們給我信任,讓我為他們的電影寫音樂,沒有他們,我不會站在這裡。」

  「我在這裡,同時想到一班早該獲得此獎項而一直未曾得獎的藝術工作者,我希望他們能夠在不久的將來,可以取得同樣殊榮。」

  「我相信此獎項的來臨正好作為一個起步點──令我加緊去改善我的音樂,它們不單止為電影服務,也是作為一種屬於我個人的音樂美學。」

  「我把此奧斯卡獎項也獻給我的太太瑪莉亞,多年她一直如此愛我與陪伴著我,我同樣的愛她,這個獎項也是屬於她的。」

星期一, 3月 05, 2007

徐克談黑澤明電影配樂(完結篇)


  這又令我想起另一位意大利導演瑟吉歐•萊昂(Sergio Leone),他一系列的「意式西部」(Spaghetti Western)電影,包括最為人所熟悉的「鏢客三部曲」──《荒野大鏢客》(A Fistful of Dollars,1964)、《黃昏雙鏢客》(For a Few Dollars More,1965)及《黃金三鏢客》(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1966),都找來配樂家顏尼歐•莫里康(Ennio Morricone)合作,這位配樂家也改變了不少西方電影的音樂創作,很有意思。
  
  說回這部電影,另一場說到三船敏郎走入一位農夫的家,希望喝點水,那位農夫對他最初很友善,可以一旦發現三船的身上有配劍,立即趕他離開,又指責三船說:「正是你們這些愛打打殺殺的人,令我們這條村不得安寧。」農夫口中說的正是當時一班職業武士,一旦當聘請他們的主子失勢,這班武士只得流落民間,怪可憐。然而在劇中,當時三船還不太明白農民的意思,於是當他再走入這個村落時,發現有一種很特別的氣氛,主題曲再次重複出現(徐克此時哼起有關調子),這是一段很好的音樂,後來我跟黃霑常常說,這段音樂很棒,它能夠在緊張的氣氛裡放入幽默感,而且,裡面還有一種很蒼涼很感慨的效果,這個一點也不容易做到。特別可以留意是當中的鼓聲,有一種無政府狀態的感覺,而當村裡的人打開門窗看三村敏郎的時候,音樂被抽起來,只餘下一種不安的張力,而這一段靜止的空間,也正好用來為另一段音樂出場時帶來強烈的效果對比。

  可以說,這段音樂既緊張,又展示出三船敏郎這個人物的性格──一個沒有常規又自由度很大的人,卻又不乏謹慎,及至當鏡頭見到那條狗咬著一隻人的手掌出場,當中的音樂完全發揮著幽默感,正好配合這條頑皮狗兒,很好玩的。於是《用心棒》這部電影的音樂與當中人物的胸襟好吻合,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相反,如果這部電影的音樂是用上很嚴肅很緊張的調子的話,《用心棒》現存的詮釋角度再不是這樣了。然而,正因為這部電影用上這樣的音樂,於是《用心棒》這部電影的人物也更突顯出來。

  所以,當看完《用心棒》後,當時十三、四歲大的我簡直呆了,心裡頭只有一句話:「點可能電影係咁?(電影怎可能可以這樣拍呢?)」這部電影真的不像傳統看的日本電影,它更像中國電影,但再看清楚,其實你說他發生在非洲的村落也可以,其實因為黑澤明在電影裡所做的已經超越了文化的局限性,他將人性放在自己電影裡的第一位,於是,當中再沒有甚麼文化區域的限制。

  我很貪心,其實本來想在這裡停止,但後來發現黑澤明的電影音樂實在太豐富了,這裡,我想再多談談有關黑澤明電影裡的歌舞場面。

黑澤明的聲色犬馬

  我們記得的黑澤明的電影音樂往往是很蒼涼或很俠義式、很有氣勢的,然而,我們較少談及他的歌舞場面。用我們現時行內導演的拍攝來說,他們往往喜歡歌頌這些場面,因為國粹嘛,要表現自己的民族,一定要拍得漂漂亮亮,但黑澤明在那時候,好像1961年的《用心棒》,那場歌舞是與別不同的,那班女性舞者,不過馬虎地為三船表演,很有趣;此外,《酩酊天使》也有一場很狂放的歌舞,又是另一個模樣,女歌手在台上狂放地唱歌,但對比在舞池跳舞的三船卻帶病在身,他的臉在當時其實已如同魔鬼,兩者拼湊成一個很特別的效果。

  還有《野良犬》,同樣由三船敏郎飾演的探員在尋找失槍過程中到了一所娛樂場所,當時女主角與一班女子跳舞出場,肉香四射。慣性地,很多時導演在拍攝歌舞場面同時,很少給觀眾看另一層面的東西,但黑澤明不同,好像《野良犬》這幕,無論一班舞女在舞台前表演如何性感,到了後台,她們都不過是一團團的肉吧,一點也不吸引。這些女子都汗流浹背,蠻狼狽似的,絕對不是一個美麗的畫面,黑澤明想給觀眾知道,聲色犬馬背後,舞女們的生活一點也不好。

  我想說,就是黑澤明往往有以上的幽默感,今時今日,當大部份導演仍在考慮如何為這些場面運用「靚人靚衫」,相反,黑澤明身處在40至60年代的當下,當大部份電影其實很多時也是賣弄美麗包裝與考慮市場效應同時(事實上當時已有流行曲,大批偶像推陳出新),黑澤明卻希望給觀眾看到商業背後的世界,也就是人性裡最重要的一面。

(本文原刊於《看電影》3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