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5月 02, 2011

文字不好無妨 人不可不做好

摯友送我一段說話,節錄自他最喜歡的作家林語堂,我決定把它貼上,給各位有心人共勉共勵。


因為有這種種假文學,所以我近來不看人文章,只看人的行徑。這樣把道德與文章混為一談,似乎不合理。但是此中有個分別。創作的文學,只以文學之高下為標準,但是理論的文學,卻要看其人能不能言顧其行。我很看不起阮大鉞之為人,但是仍可以喜歡他的燕子箋。這等於說比如我的廚子與人通姦,而他做的點心仍然可以很好吃。


一人能出一部小說傑作,即使其人無甚足取,我還是要看。但是在講理與批評滿口道學的文章,就不同其人不足論,則其文不足觀。這就是所謂載道文章最大的危險。一人若不先在品格上,修養上下工夫,就會在文章上暴露其卑劣的品性,現代文人最好罵政客無廉恥,自己就得有廉恥。前幾年福建有地方政府勒收煙苗捐,報上文章大家揮毫痛罵煙毒,說鴉片可以亡國滅種,後來一家報館每月領了七十五元,大家就鴉雀無聲。這樣鼓吹禮義廉恥是鼓吹不來的。


輿論的地位是高於政界,開口罵人亦甚痛快,但是政客一月七十五元就可以把你封嘴,也不見得清高到怎樣地步。文人自己鮮廉寡恥,怎麼配來譏諷政府鮮廉寡恥。你罵政客官僚投機,也得照照自己的臉孔,是不是投機。你罵政府貪污,自己就不要剋扣稿費,不要取津貼。將來中國得救,還是從各人身體力行自修其身救出來的,你罵官僚植黨營私,就得看明你自己是不是狐群狗黨。你罵資本主義,自己應會吃苦,不要勢利,做騙子。你罵他人讀古書,自己不要教古文,偷看古書。你罵吳稚暉、蔡元培、胡適之老朽,你自己也得打算有吳稚暉、蔡元培、胡適之的地位。能不能有這樣操持?你罵袁中郎消沉,你也得自己照照鏡子,做個京官,能不能像袁中郎之廉潔自守,興利除弊。不然天下的人被你罵完了,只剩你一個人,那豈不是很悲觀的現象。


這樣說來,文人還做得麼?所以我向來不勸人做文人,只要做人便是。顏之推 《家訓》中說過:「但成學士,亦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你們要明白,不做文人,還可以做人,一做文人,做人就不甚容易。如果不做文人,而可以做人,也算不愧父母之養育師傅之教訓,子夏所謂賢與不賢,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孔子所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可見行字重要在文字之上。


文做不好有什麼要緊?人卻不可不做好。我想行字是第一,文字在其次。行如吃飯,文如吃點心。單吃點心,不吃飯是不行的。現代人的毛病就是把點心當飯吃,文章非常莊重,而行為非常幽默。中國的幽默大家不是蘇東坡,不是袁中郎,不是東方朔,而是把一切國事當兒戲,把官廳當家祠,依違兩可,昏昏冥冥生子生孫,度此一生的人。我主張應當反過來,做人應該規矩一點,而行文不妨放逸些。


你能一天苦幹,能認真辦鐵路,火車開準時刻,或認真辦小學,叫學生得實益,到了晚上看看小書,國不會亡的,就是看梅蘭芳,楊小樓,甚至到跳舞場擁舞女,國也不會亡。文學不應該過於嚴肅枯燥,過於嚴肅無味,人家就看不下去。因為文學象點心,不妨精雅一點,技巧一點。做人道理卻應該認清。


但是在下還有一句話。我勸諸位不要做文人,因為做文人非遭同行臭罵不可,但是有人性好文學,總要掉弄文墨。既做文人,而不預備成為文妓,就只有一道:就是帶一點丈夫氣,說自己胸中的話,不要取媚於世,這樣身份自會高。要有點膽量,獨抒己見,不隨波逐流,就是文人的身份。所言是真知灼見的話,所見是高人一等之理,所寫是優美動人的文,獨往獨來,存真保誠,有氣骨,有識見,有操守,這樣的文人是做得的。


袁中郎說得好:「物之傳者必以質,(質就是誠實,不空疏,有自己的見地,這是由思與學煉來的。)文之不傳,非不工也。樹之不實,非無花葉也。人之不澤,非無膚發也。文章亦爾。(一人必有一人忠實的思想骨幹,文字辭藻都是餘事。)行世者必真,悅俗者必媚,真久必見,媚久必厭,自然之理也。」這樣就同時可以做文人,也可以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