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9月 07, 2005

我的冷文學



新書在手,大陸版名稱叫《電影x音樂》(北京三聯出版),設計師陸智昌先生給我選來了橙色作封套主調,相當刺眼,很夏日的感覺,很配合我這個同樣是夏天出生的孩子。心情難免緊張,張貼了當中的自序,望與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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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天車程,沿途看著天空海色,維多利亞港依然寧謐,天空是近日難得的放晴透澈,令人想起《無間道》的那片蔚藍,望向天,教人像《重慶森林》的阿菲,極目張看澄空,發發白日夢,已經很好。喜歡電影的人,總不時讓日常生活跟喜愛難忘的電影片段掛鉤,不費多少努力,輕輕就想起一個畫面、一句對白,跟熟悉電影的友儕談起話來,輕輕說上,彼此自不然心領神會。

  是的,我喜歡電影,也喜歡電影音樂,對電影原聲益發敏感,車程以隨身聽聽著米高尼曼(Michael Nyman)的《繪圖師的合約》(The Draughtsman’s Contract),彼德格林威治(Peter Greenaway)作品,原聲專集中的The Garden is Becoming a Robe Room,我重複聽了一遍又一遍,人的思維也就益發飄得更遠,如果可以,就遠走高飛,向更遠的世界探索。卡夫卡曾說:「離開這裡,就是我的意思。」在米高尼曼那悠揚深鬱卻又不失層次多變的旋轉中,想到卡夫卡的這句話,想著,如果可以離開,當會很好。那是電影音樂的美麗,好的電影音樂,不單為電影作嫁衣裳,也可以獨立起來,隨你的思緒,引發無盡想像,延伸至更遠的世界。

  喜歡電影音樂的人,總有他/她最喜歡或具紀念性的一張原聲大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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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意識地,屬於我第一部鍾愛的電影音樂,是《星光伴我心》(Cinema Paradiso)。一部電影的音樂,引發一個影迷開始購買電影原聲,開始注意電影原聲,對於今天有幸迷上研究電影原聲的我來說,意義份外重大。說不清是艾利奧莫里康(Ennio Morricone)的音樂成就了基斯比湯納度(Giuseppe Tornatore)電影,還是湯納度的電影成就了莫里康的音樂,彷彿不能割切。那時候,在電影院中觀看這部意大利電影,記得片末一場有關接吻的剪接片斷,配合莫里康兒子Andrea Morricone的Love Theme,心就放軟下來了。莫理康父子的音樂以弦樂為主,兒子Andrea的Love Theme強調重複的旋律,迴腸盪氣,每回重覆的調子響起,音樂層層推進,綿綿的黑白影片接吻鏡頭接二連三,幾叫人動容。接吻片段成全了戲中主角杜杜的童年回憶,電影成就了他的終生事業,莫理康父子的音樂成全了畫面,湯納度的故事打動著觀眾,這段結尾,不知叫多少觀眾流下感動眼淚,也叫不少導演鍾愛。電影道出電影迷的細膩情感,電影世界是抗衡生命面對生離死別的烏托邦,聲與影,在這裡作出了漂亮的演繹。

  於是,離開電影院,我決定要搜索這部電影原聲,那時候,我買的是盒帶。還是盒帶的年代,可想而知,說來已是十四年前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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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汀塔倫天奴(Quentin Tarantino)說,他每開拍一部電影前,第一件事,總是躲起來翻閱自己音樂收藏。開始聆聽音樂,為電影找靈感。音樂,是他的電影繆思女神。奇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說,他是一個不懂得音樂的人,是配樂家齊畢尼夫普里斯納(Zbigniew Presiner)的敏感音樂觸覺為他的電影注入驚喜,聲與影合而為一,自會併發某種特殊意義、價值觀,一種特殊的氣氛就突然開始存在。音樂之重要,於導演如是,於樂迷也如是。

  普理斯納的《兩生花》(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ka)與《十誡》(The Decalogue),不知跟我渡過了多少過寫作的晚上,當報章記者的時候,我愛邊聽著電影原聲邊進入寫作狀態,然後人就集中起來。奇氏口中的特殊氣氛,都借助來成全我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有一年的中秋,寫一篇有關獨居老人的故事,我記得,《兩生花》的音樂伴著故事的書寫,揮起筆來就暢順多了,不知怎地,很記得那篇文章,很記得那次訪談,現在回想起來,可能因為音樂。電影原聲中的Puppets,清脆琴音有著音樂盒的童趣味道,背後隱隱藏匿哀思,令人喘不過氣。書寫過程這段音樂響了一遍又一遍。是普理斯納的音樂令我想起那個圓圓的月亮,那個酷熱的晚上,與攝影師走進乏人問津的老人公屋,看社工派送月餅。至今我更相信,是熟悉音樂令回憶變得厚實起來。

  如果人總隨年月忘卻,那是人的悲涼。當人不能依傍回憶,有時候,我想,就得憑藉音樂。電影原聲令人想起某部電影的時間標記,是它們讓我們記得某年某月。聽著帶有意義的音樂,益發令人想起某個人某件事。那段日子,你與那個人一起渡過,一起分享過怎樣的年月,一起看過那部電影,說過怎樣的話,多得原影原聲捕捉了一份情意、一點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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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喜愛至迷上,得下一番心力。迷戀往往來自一份執著,當迷上了第一個鍾愛的配樂家,你知道,你得了解他的一切作品,認識他的所有創作,看他作嫁衣裳的電影,了解他的音樂在電影中的掌握運用,甚至擁有他的所有作品,像愛一個人。

  我深被普理斯納的電影音樂吸引,並開始搜索、追隨、期盼他每一張的作品,他跟奇斯洛夫斯基的組合,已成了我執迷的第一選擇,非作他人之選。他的音樂深具哲理味道,使情感得到淨化(katharsis),像悲劇之於亞里士多德。1995年,他的Presiner’s Music出版了,紀錄了他在波蘭的維利奇卡鹽礦 (Wieliczka Salt Mine)──一個一百三十米下的地底教堂的演奏會,他跟奇氏及其他導演的作品,都一次過作精選的表演出來。隨著原聲中標示的電影名稱,我再逐一給這些原聲作個別找尋──也不盡是連鎖大型唱片公司,有時候,就在專門進口非主流音樂的小店找著,心情更為興奮雀躍。後來也開始在網上訂購,甚至在好些二手小店找上,踫踫運氣。「命定」或「偶遇」論,一樣在尋在電影原聲的過程中發生。

  之後,也開始忘了時序,隱約之間,喜歡的配樂家愈來愈多,米高尼曼、伊蓮尼克蘭卓(Eleni Karaindrou)、艾利奧莫里康、尼諾羅塔(Nino Rota)、艾伯托哥列席雅仕(Alberto Iglesias)、佐治狄奈虛(Georges Delerue)、尼古拉皮奧瓦尼(Nicola Piovani)、恩泰安遜(Yann Tiersen)、齊藤高順、梅林茂、陳勳奇……太多的音樂家有出色的創作,為電影注入多層次的象徵性演繹。也開始發現,好些導演原來愛主導自家電影的音樂運用,有著個別獨特敏銳的音樂口味,像寇比力克(Stanley Kubrick)、昆汀塔倫天奴、法蘭西斯哥普拉(Francis Coppola)、珍甘比恩(Jane Campion)、王家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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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抵跟自小好奇的性格有關,每回聆聽電影原聲,喜歡的,總希望多找一點電影與音樂背後的資料:像好些電影為何用上古典樂曲、好些配樂家在創作過程所表達的理念、他們如何放置音樂、放置甚麼類型音樂、箇中可有作過重新編排演繹、為何用上純音樂、為何用上人聲歌曲,及至,就是箇中配器的運用以及音樂在那裡停置,都一樣值得玩味……電影音樂每每擔任了大家意想不到的角色,在找尋相關資料的過程,我開始找來喜歡的電影、喜歡的電影原聲作細部閱讀,用筆記本子寫下每部電影的分場,了解當中音樂的出入運用。看多了聽多了,發現可供發掘的東西無邊無盡,從音樂學、歷史學、電影學、民族學、美學以至符號學等,電影與音樂的結合,引發了意想不到的多重意義。

  四年多前,我寫了第一篇有關電影音樂的文章,是有關奇斯洛夫斯基的《藍》,因為喜愛,實在不作他人之想,普理斯納的哲理性音符為奇氏電影補足了影像不能言說的救贖命題。之後,我就更加樂此不彼,繼續浸淫在欣賞與研究電影原聲的世界。甚至不時在網上訂購外地出版的電影音樂專書、雜誌,開闢更多了解這門藝術的途徑。從來研究電影音樂是一門冷門得要緊的課題,卻是基於一種個人的鍾愛,讀著這些書籍,感覺份外良好,就像小孩子找著屬於自己口味的玩具,沒人跟你爭奪或對你玩意產生好奇,卻已經自得其樂。

  這些電影音樂專書都是我書架上的珍藏,像Mark Russell & James Young 的Film Music Screencraft 、Fred Karlin的 Listening to Movies: the film lover’s guide to film music、George Burt的 The Art of Film Music、Royal S.Brown的Overtones and Undertones等等;此外,以電影配樂家作傳的專書中,也有Steven C. Smith的A Heart at the Fire’s Center: The Life and Music Of Bernard Herrmann及Geoff Leonard、Pete Walker及Gareth Branmley合著的John Barry: A Life in Music;中文專書中,我尤其欣賞國內音樂家王云階先生的《論電影音樂》,王先生擁有深厚的音樂知識根基,對國內外的電影音樂發展有相當豐厚的知識與見解;近年,中國電影出版社出版,姚國強及孫欣主編的《審美空間延伸與拓展:電影聲音藝術理論》,也是一本甚具系統性的電影聲音專集,其中一章更論及電影音樂探索,具橫向的梳理性與深度的思考性;至於台灣的電影音樂專書中,多以外國電影配樂家的音樂風格及其作品介紹為切入,較從輕鬆筆法及推介式入手,朱中愷的《電影音樂地圖》及劉婉俐的《影樂.樂影:電影配樂文案》,都是這樣的著作。藍祖蔚的《聲與影:20位作曲家談華語電影音樂創作》是近年以訪談形式為電影配樂家作記錄的著作,還配樂家一把聲音;學術性較強的,就當說葉月瑜的《歌聲魅影──歌曲敘事與中文電影》,本書更不時用上不少文化研究角度作出探討。香港甚少有以電影音樂為研究著作的書籍,我的收藏中,謹《大時代的黎草田──一個香港本土音樂家的道路》,黎先生在世時曾為不少粵語電影創作配樂(像李晨風的《群芳譜》、楚原的《可憐天下父母心》等),書中收入了他不少的作品簡譜及點滴生平。擁有這些寶貴的書籍,還有唱片架的數以百計的電影原聲,彷彿也為自己多年沉迷的嗜好留下最佳的表面證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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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來,也不知是我選擇了電影音樂還是電影音樂選擇了我,因為喜愛,就開始為它們書寫。摯友說得好,那是我生命的後花園,需要好好珍惜保護,因為一切出自純粹的喜愛,未加外界或任何市場影響。寫有關電影原聲的文章,我最愛借高行健的「冷文學」稱之──「這種冷文學自然不會有甚麼新聞價值,引不起公眾的注意。它所以存在僅僅是人類在追求物慾滿足以外的一種純粹的精神活動。」

3 Comments:

At 2:17 下午, Blogger 格霖 said...

網誌管理員已經移除這則留言。

 
At 2:19 下午, Blogger 格霖 said...

don't know whether you've read it before:

http://www.bfi.org.uk/sightandsound/filmmusic/

it's an expanded article originally printed on "Sight & Sound" last year.

Cheers

 
At 2:15 上午, Blogger 展鳳 said...

謝謝你的分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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