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2月 28, 2007

徐克談黑澤明電影配樂(3)


  (續上文)談談電影的另一段劇情吧。《酩酊天使》裡,主角三船敏郎的女友後來跟了一位新上任的黑幫大哥,於是當三船後來走投無路之際,決心要找這位黑幫人物算賬,然而黑澤明在這裡用了一首很浪漫、很抒情的吉他音樂來烘托這位黑幫大哥的出場,於是在接近片末的一場,當三船敏郎到達這位黑幫大哥的居所時,也有別一些慣用的場面設計,這裡的音樂完全沒有半點陰森緊張,反過來觀眾都或多或少給這位黑幫大哥所彈奏的吉他歌聲感染或感動。從這裡可以看到,黑澤明電影的配樂方式跟很多荷里活電影的配樂處理很不同,剛才說到的畫面,換上由荷里活主流導演主理,一定會選用一些很強烈節奏與很緊張的音樂。黑澤明這樣的設計,正好告訴大家:劇中人物一邊在浪漫的氣氛同時,那邊廂原來有人正窮途末路。戲劇上,這裡用上一種對比手法,黑澤明為它保留了另一個可想像的空間。

  然而,這樣的設計並非很多人會接受,很多時跟一些配樂人討論,要求他們在一些緊張的場面放一些抒情的音樂,對他們來說,只感到震驚,通常他們會回答說:「不是嘛,畫面『唔食』(不配合)啊!」然而我想,有時當你對音樂有相反的處理時,產生的劇力可以更強。

  現在回想起來,有時我感覺我們看黑澤明的電影,也許還未能很全面地把握他這種音樂的處理手法,也許,他還有其他想做到的效果是我們仍未知道或了解的。所以,現在再聽這段黑幫大哥所彈奏的音樂,我開始懷疑此曲可能跟日本那個時代有點關係。當三船敏郎在電影裡想報仇的時候,他給人一種很特殊的感覺,也許就跟音樂有關。我還記得以往當黃霑先生還在世的時候,我們常常看黑澤明,當時我們常愛討論其電影說:「噢,這段音樂是怎樣做呢?為甚麼他(們)會想到這樣做呢?」包括當時看到黑澤明《用心棒》的時候,我們都發現,當中的音樂的確很突出。

  說回《酩酊天使》,片末一場,三船敏郎已墜落到一定的程度,他既不能被救,結果最終只得面臨死亡。當時,飾演醫生的志村喬其實也在醫治另一名女學生,她卻被救回,身體有所好轉。電影最後一場,志村喬和這名少女對話,她其實是電影裡一個性格積極而樂天的角色,當時少女問醫生說,「有理性就不怕肺病,對嗎?」話罷,醫生先罵了她一頓,然後接著唱了一首歌,我相信那是當時日本民間常唱的歌曲,儘管我們不知道他唱些甚麼(電影沒有歌詞字幕),但我相信,那是當時日本民間常唱的通俗歌曲,而不是甚麼很嚴肅或深奧的歌曲,然而在歌聲裡,卻反映著一股民間力量,所以志村喬不止是輕巧的唱,而是大聲地唱,然後再引入導演作者的角度,將配樂(畫外音)置上,相比下,這首配樂令人感覺人性化多了,人文色彩味道也強烈,導演是以一種人道主義,比較同情的角度去描繪電影裡的人物。

《用心棒》(1961)
 
  這部電影對我來說,是一次非常個人的感受。故事發生在1964年,當時我還在讀中學3或4年級吧。當時我看電影早場,大概是早上十時,地點是九龍麗聲戲院。那時候,這部電影剛上映不久,已記不起當時的自己抱著甚麼心態,可能是之前跟家人鬧得不太愉快,一怒之下離家外出吧,就跑到這裡看電影,我記得自己當時還跟家人住在觀塘,那回,一個人跳上巴士出外,到了彌敦道的麗聲戲院,見到戲院開門了,於是就買票入場觀看,甫坐下,畫面一開,就放了這樣的一部電影。

  那是我的第一部黑澤明電影,開場只見主角三船敏郎的背脊,完全見不到他的正面,加上配樂,一方面感覺那音樂很東洋,另一方面卻又有很濃厚的西樂色彩,甚至滲著爵士樂的味道,負責配樂的叫佐籐勝,曾經跟黑澤明有過多次的合作,這段音樂令觀眾對這個角色還是徘徊在熟悉與不熟悉之間,可是,當下一段音樂再開始時,觀眾定能感覺這個角色是個可信任的朋友。

  這裡(音樂稍作停頓),只見三船從三岔路拾起一根樹枝,把它向上空一拋以決定自己的去向,當樹枝擲下時,音樂再次出現,單從音樂,就彷彿告訴觀眾三船敏郎原來是一個友善的人,很friendly而可親的,觀眾會覺得很喜歡接近他。

  至於在我來說,這個效果的確驚人,看畢電影,我還記得自己從電影院走出來,印象非常深刻,尤其是那段音樂,我從來沒有想過,電影音樂可以是這樣的,我相信這部電影的音樂一定影響到很多後世電影,包括很多當時期的港台武俠電影,甚至當中的節奏感也一定會影響到好些武俠電影的拍攝手法、人物在戲內的運動節奏與音樂之間的關係,有趣的是,黑澤明這部電影的音樂還加上了幽默感,你繼續看這部電影,便會發現每一次震撼的畫面背後,原來音樂裡帶有點點的諷刺性──正如開場,當你看見像三船這樣的一個男人出場,你可能仍在考慮他是不是一個兇悍的大賊,可是,音樂立即告訴你知道,原來主角可以是你的友善朋友。當那樹枝掉下來以後,音樂變得詳和而友善,令你感覺原來這個人物是很值得信任與認同的。

(本文原刊於《看電影》324期)


攝影:郁海達(香港演藝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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