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2月 15, 2007

徐克談黑澤明電影配樂(1)


去年尾,徐克在一次向黑澤明致敬的電影放映會(由杜琪峰主催)上,談到這位他甚尊敬與欣賞的電影大師,其中,他更選擇以黑澤明的電影配樂作為論題,現把有關演說組織及記錄,好讓大家看看這位香港導演眼中的黑澤明電影音樂,而以下內容將以徐克的第一身說法撰寫。(本人原刊於《看電影》雜誌323期)


綜觀黑澤明電影音樂
  我不太喜歡用甚麼風格來形容一位導演與配樂師的合作,這彷彿局限了他們曾經的創作,很不公平。事實上,一個導演及其配樂師們在合作的幾十年生涯裡,你怎可以用一種風格就能概括了他們所作的呢?把他們作品歸入幾句說話甚至是一種風格,都是很不公平的。

  但在黑澤明的電影音樂裡,我們的確可以讀到一個共通的地方,黑澤明在處理音樂上絕對不是沿襲一種正常的方法,譬如在很寬闊的畫面,他不會給你很寬闊的音樂,反過來偏偏給你一種很單調的音樂,於是你可以看到他看事物的角度很不一樣,簡單說,其實像《亂》這部電影,你大可以放置像《指環王》或《英雄》甚至《十面埋伏》的音樂吧?但他偏偏選擇很單薄的音樂,甚至不是一種很自然的音樂,而是一種用於舞台上的音樂,令你感覺整個故事世界是發生在一個舞台上,很「能劇」的感覺。而絕對不是大家所熟悉的大自然或電影效果,而無論你喜歡或不喜歡,這就是黑澤明要做出來給大家看的,事實上有很多人為他這種作法而爭論不休。黑澤明曾經跟幾位很好的配樂師合作,我將利用數部不同的電影,希望談談其電影中的配樂特色……」

《亂》(1985)

  《亂》的開場時,我們就可見到黑澤明有著很不一樣的音樂處理手法,畫面所見是甚麼也不動似的──人不動、馬不動,給觀眾一種完全定格的視覺效果,音樂方面他也不要給我們感覺很偉大,相反是一種很陰森、很蒼涼的味道,帶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浮世感覺,用的都是日本民族樂器,其實這部電影裡他選用了很多能劇音樂,而能劇在銀幕上一般很難發揮效用。補充一點,這部電影的配樂是由武滿徹主理,他是一個很有經驗的日本電影配樂家,他亦曾替電影《沙丘之女》配樂,現在已經去世。

  話說回來,開場時用上這種音樂其實是很不正常,明明是英偉的畫面,一眾英雄式人物都如洋娃娃凝住了,這種感覺其實在黑澤明爾後的電影曾多次出現,所以杜琪峰剛才說到黑澤明電影裡的鏡頭不動,這裡要算是其中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接著第二段也是很「破格」的一段,照正常來說,理應是強調節奏的畫面,音樂也如是,然而,黑澤明卻完全採用能劇的音樂注入畫面……
及至《亂》的結尾,也是利用能劇的音樂處理,這時候,劇情說到整個王族的人都死光,人去樓空,畫面所見是遠處站著一位盲了眼睛的太子,這段戲裡面有一個留白的空間讓觀眾體會,那是一個正要走向絕路、無路可行的零餘者,他又盲了眼,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又往那裡去,只見他走近懸崖邊,音樂出來的時候,大家可以看到黑澤明那種反傳統的音樂運用。

  一向來說,這樣的場面總是配上很壯烈的音樂,包括用上整隊管弦樂團演奏,甚至強調節奏感,因為作為一種市場效應,音樂必須要為場面作出如此舖排,令觀眾在此時此刻感到亢奮與刺激,然而,黑澤明卻在這裡用上相反的方法,他反過來要觀眾感覺蒼涼,一種很古典並且很舞台化的音樂,讓你感受到那是一種「浮世」的戲劇效果,而不是要你很興奮或感到劇情之激烈,至於整部電影最後,觀眾可以見到黑澤明其實很強調自己的民族特性,他整部電影包括最後也用上能劇音樂作收場,而最終觀眾看見一個零餘者站近懸崖邊,其實也有一種能劇的舞台效果,黑澤明看來有意用上能劇方式為電影劃上句號。

  此外,不知大家對結尾時出現佛像有怎樣的解讀?在我來說,黑澤明的電影裡很多時其實都有一些不易理解的筆觸,評論家與觀眾的心目中也許也有其自己的理解方式。在我來說,佛像也有這個意思。我理解的佛像是展現一種人間的悲劇感覺,而菩薩慈悲,電影故事所處身的世代其實很需要一種善良的特質──一種很基本的善良人性,然而,在尋找之餘卻發現其實沒有,那是我的一種解釋方法,那未必跟大家心中所想的一樣。這就正如《2001太空漫遊》的最後一段戲,至今大家仍然有很多不同的解釋,我還記得在2001年某個晚上,有朋友提出不如一同重溫這部電影,然後再在網上交流彼此看法,而事實上,原來大家講出來的感受也不一樣。

  同樣地,黑澤明這部晚年的電影其實已經超越了一個導演所做的事情,他就像自己所說:「尤如在天上的雲俯瞰人間所發生的事」,他已經把自己提昇至一個位置,那是不需要在電影市場上證明自己的地位,他用上另一種語言告訴大家知道,他的電影是一個境界。於是,大家再不是介紹黑澤明電影的劇情或手法如何新穎,反過來是帶領觀眾進入一個境界,所以有時候我們說看了他某部電影看不明白,然而,不排除有一天某一剎那,你發現自己突然明白了這部電影,你明白的時候會發現自己是如此興奮。

  有關舞台的處理,其實黑澤明早在《羅生門》與《赤鬍子》也有同樣的處理,但卻不及《亂》這部作品那麼統一與大膽,電影自開始至終也以能劇音樂貫穿,黑澤明不止在這部電影提昇至境界的層面,及至《夢》,他也繼續考驗他的觀眾,整個戲甚至是沒有劇情,觀眾看的純粹是一種視察經驗,就當你發夢進入了夢的世界吧!很多人說這部電影有些地方根本不用那麼冗長,但另一方面,又的確很多人很欣賞,到現在,學者或評論者對這電影也有很多不同的解讀方式,所以,我認為如果可以分享這種經驗其實是很有趣的。

攝影:郁海達(香港演藝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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