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式配樂甜點
許是主觀感覺,法國電影配樂從來給人一種甜美、芳香味道,配合映畫出場別是精緻,像咖啡旁的一片濃濃的黑朱古力,為沙拉作畫龍點晴用的清新沙拉油,跟荷里活式濃化不開配樂明顯不同,卻更貼心,更耐嚼,甘之如飴。
我們對法國電影的接收,大部分是來自她們的文藝劇情作品。法國電影跟荷里活劇情電影的不同之處,在於前者多重視人性背後的動機,千絲萬縷,都由一些小事小情出發,一個身體語言,一段精闢對話,一個眼神,沒有太多的情節交待,故事簡單,但卻深刻,更貼近平凡人的日常生活;數個簡單場景,已能交待兩個小時的豐富故事。她甚至容許劇中人所作所為沒有確切緣由,人性背後從來隱含黑色地帶:私慾、妒嫉、愛恨交纏、貪婪、利己、病態、佔有、矛盾……交錯的法式人物,造就七情六慾,人性複雜面相。
是的,音樂在法式電影中,每每充當點綴。傳統上,濃郁從不是法國人的那杯茶,但一旦用上感染力強的配樂,又往往懂得點到即止,少有荷里活那種煽惑情緒的管弦樂章,如白頭浪一個又一個的打入心肺,不容你有留白的思考空間,大有一種苦苦相迫的情緒指導,要你隨音樂主導,悲劇中人之悲,喜劇中人之喜,以補充簡單化、平庸化、平面化的故事。
看米高漢尼卡(Michael Haneke)的《鋼琴教師》,儘管全是古典樂曲挪用,卻毫不欺場。他善用舒伯特的愛情樂章,已足以交待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的內心鬥爭,一個從小不受自身控制的病態性情,猶如具有才華的舒伯特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她想把自己交托愛情,注定重傷。
生、離、死、別從來不是法式愛情電影的方程式,相反,她們的電影往往以愛情來推展探究人性弱點:人一生得忠於一個伴侶嗎?愛情必須是佔有式的嗎?日久相處的愛情轉濃為淡是人性的必然結果?還是說穿了,都是人的無力。
愛情是法國電影一個重要母題,從愛情刻劃人性,法國導演尤其精準。《巴黎野玫瑰》(Betty Blue 37°2 Le Matin)是尚.積葵.貝勒(Jean –Jacques Beineix)作品,電影中關於愛情美麗與絕望,Gabriel Yared為此片寫了一首教人熟悉的主旋律〈Betty Ey Zorg〉,音樂這回借薩克斯風演繹,慵懶性感的音樂總令人聯想到這對火熱情人,他們如此率性,在對方面前,全然的坦蕩蕩。也有弦樂的拉奏跟電子合成器的交織,吞吐間道盡了人間情愛複雜面相,樂曲在不同編曲下作出改變,但當中不忘間歇插入主旋律,再輕鬆的調子,也不免隱含愛情苦調。
沈重、鬱結從來不是法式音樂的主要特色,相反輕巧才是她們的代名詞。「花都派」音樂就是保持一個輕鬆享樂心情,以輕省迎接沉重。人縱然要在無以名狀的命定下生存,一樣有著自由意志。這令人想起杜魯福。談法國電影不談杜魯福,正如談杜魯福不談佐治.特奈虛(Georges Delerue),都說不過去。二人合作電影無間,從《祖與占》(Jules and Jim)、《射殺鋼琴師》(Shoot the Piano Player)、《柔膚》(The Soft Skin)、《日與夜》(Day for Night)到《偷戀隔牆花》(The Woman Next Door)等,特奈虛是典型的「法國花都派」,樂曲輕巧甜美,每每點綴著杜魯福故事中人物情節,不多也不少,輕輕一筆,盡現法國人那種超然的睿智。
他的名作《祖與占》不得不提,倘若女主角嘉芙蓮是詮釋愛情的象徵物,愛情形態的可能性與多義性,都借這個率性女子表達,特奈虛電影中的輕盈跟柔情配樂則令她更見可愛,私慾背後可能是一種全然的自由解放,亦甘亦苦,如銅板兩面,又令人想起像沙特、西蒙波娃式的前衛人物,音樂在今天聽來,依然毫不落伍。
童趣喜樂是法國電影的另一面向,法國人愛享受,愛悠閒,愛幻想,天馬行空,從來不受框框阻礙自己。一齣《天使愛美麗》(Am?lie from Montmartre),盡表現法國人那份童心與鬼才,影像上,都借柯德莉塔圖這個天使女孩把歡樂傳播。聽覺上,多得恩泰亞遜(Yann Tiersen),這位法國年青音樂界才子,甚得聽眾歡心,他有本事以音樂感染樂迷,叫人放下煩瑣,擁抱愉悅。早在《天使愛美麗》以前,Erick Zonca的《兩極天使》(The Dreamlife of Angelas)一樣有他的音樂出場,一樣的手風琴、鐘鈴、鋼琴、弦樂、木片琴等配器以童趣式演奏,跟《愛》片一樣,泰亞遜的風格化已相當圓潤成熟。
「花都派」另一特色是瑰麗、典雅,盡表現法國人那種貴氣與細緻。正如法國電影不知怎地多擁有漂亮的名字,文學味道尤其濃郁,範本有《日出前讓悲哀終結》(Tous les matins du monde),阿倫.歌爾勞(Alain Corneau)執導,找來以演奏古低音提琴聞名的Jordi Savall,說成名作,就是這一部。箇中音樂無疑地將樂迷帶入新的古樂境界思維。採用古樂器及小編制樂團的演奏方式,強調一種貴族式的精緻,濃厚古風,卻又柔情如水。
可以說,同樣用上管弦樂,法式配樂比較荷里活往往是多了一份悲情,少了一份催迫感,再濃烈的管弦樂音,都由小部著眼,強調層次與質感,絕不是無的放矢、排山倒海要你聽覺即時承接。Jean-Claude Petit的名字大家未必熟悉,倒是他曾創作的電影音樂卻通通是擲地有聲:像《大鼻子情聖》(Cyrano de Bergerac)、《戀戀山城》(Jean de Florette)。他的電影音樂愛強調宏偉的管弦樂團氣氛,往往帶有古典作曲家那種悲情意識,凝重、厚實,他的音樂強調層次感,使原屬於於古典範疇的音樂素材以一種恰如其分的現代感參與電影中的?事。
同樣愛以管弦配器,這又令人想起另一位法國配樂家Philippe Sarde,這位與導演Claude Sautet三十年交情的音樂人,二人合作過十一部電影,觀眾較熟悉的,少不了大美人Emmanuelle B?art有份主演《今生情未了》、《飄流芳心》,說來是陰性味道濃烈的女性芳心組曲。當中不乏華麗畫面,配以細膩琴音(提琴與小提琴),Sarde的譜曲功力深厚紮實,路線亦廣,像他的La chanson d? H?l?ne,來自1969年電影Les Choses de la Vie,是該電影的主題曲,旋律為人熟悉,Romy Schneider一把女聲慵懶中帶甜,一開始已經叫人軟化下來。
說的也是,人聲歌曲是法式電影音樂的一個強項。法語本來就是一種美麗的語言,喁喁說唱,像極溫柔耳語,令人酥軟,感覺浪漫。作為新一代法國導演的法蘭索瓦奧桑(Francois Ozon)就擅長運用法語歌曲,其中以《八美千嬌》(8 Femmes)最得人心。這位年輕導演找來八位法國頂級花旦同台演出之餘,還大開金口唱歌,殊不簡單。法式愛恨糾葛盡在歌聲中展現,你未必聽得懂她們唱甚麼,但單就那種法式悠然感,足已像找一個放晴下午,坐在露天茶座呷一口咖啡,提一提神,享受時光的流逝。
不能或缺的法國「新浪潮」,杜魯福以外,高達自然是另一個代名詞。他的影像奇觀打破電影傳統界限,絕對是法國人一種不被既定傳統價值掌管操控的一面好鏡子,畫面視覺與音樂結合從來是他重視的。這位導演喜與不同配樂家合作,杜魯福的好拍檔特奈虛只是其中之一,他的電影音樂,就像他的每一部電影,都難以歸類。但總的來說,「革命」是高達電影的一個重要使命,他捨易取難,作品每每有著法西知識份子的艱澀感,絕對要人思考,他的電影音樂在其電影中也是多種多樣,輕鬆小品、沈重的管弦樂、搖滾樂、爵士樂……配合電影而定,難以一下子言明說清。
提及爵士樂,也不得不談路易.馬盧(Louis Malle),他的首齣劇情片《電梯到死刑台》(Ascenseur pour l'Echafaud)是典型黑色電影素材。至於Miles Davis 的爵士配樂,則串起全片節奏。巴黎華燈初上的街道,Miles Davis的音樂展現了那種零餘者的荒涼味道,音符間叫人咀嚼何謂悽悽慘慘戚戚。法式哀怨都借飄忽不定的爵士樂表現那份不安全感。雲.溫達斯(Wim Wenders)說是這部電影音樂令他反思甚麼叫好的配樂,不容錯過。
法式配樂也有偏鋒之作,同樣是尚.積葵.貝勒(Jean-Jacques Beineix),憑著首齣長片《歌劇紅伶》(Diva)鋒芒四射,此片已成後現代電影經典之作。音樂也是多種多樣:電子迷幻、搖滾、古典、歌劇……充分表現後現代社會的精神分裂,配合電影,滿有意思。其中單是La Wally這首紅伶哀歌最令人入心,無論是看在眼裡、聽在耳裡,足叫人感動得淚流披面。
至於說到最荷里活的法國導演,理應是路比桑(Luc Besson)了,他的電影很快就融入美國市場,他的配樂好拍檔Eric Serra亦一直與不少荷里活導演合作,可以說,他們的法式元素愈加減省,美式元素剛愈加增強。路比桑與Eric Serra的合作作品包括有《夜海傾情》(The Big Blue)、《墮落花》(Le Femme Nikita)、《第五元素》(The Fifth Element)及《聖女貞德》(Joan of Arc)等,擅長電子合成器與電腦創作的Serra,常以音樂表露那種天馬行空的電子迷幻,冷峻非常。最令人津津樂道是《這個殺手不太冷》,那是Serra集冷靜與熱情的一次最佳嘗試,可能也是他的最佳作品。
本文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2004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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