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8月 03, 2005

〈午後,街上小狗〉


這篇小品,小捷用上她喜歡的村伯伯(村上春樹)筆觸,故事當然是實中有虛,虛中有實,怪可愛的,很想跟大家在此分享:

〈午後,街上小狗〉

  天氣熱,我、她和他,都各自躲在自已的小屋內。
  
  冷氣開得大,涼涼的,將環保問題都暫時拋到腦後。是暫時的,我想,天氣不那麼熱的時候,我和他會談談地球被污染的事。
  
  瞧出窗外,是炎陽一片,光燦燦的金黃黃的,炸魚似的。
  
  有小鳥得意地撲來跳去的,在灰頭灰腦的天台邊緣,惹來我家的貓的好奇,牠們隔著一個窗口往外嗤嗤叫,很威風,但小鳥咻地飛走了,貓也瞇眼安然睡了起來。反正,明天還會有鳥,牠們或許如此想。
  
  這條小街很短,樓房不高,都是五、六層,大多數沒電梯。應該是六十年代的樓房。那時候,起屋是為了讓人住,所以室內面積很大很實用(實用是現在地產經紀人常用的詞語。),外頭倒沒什麼粉飾。是實際需要。屋內的人總不能常吊在屋外觀看美麗的裝飾。
  不過,聽說,這條街,在很久以前是繁榮的商業區。碼頭在附近,由國內運來什麼茶葉、絲綢等,再轉售到外國,由國外運來什麼茶葉等,再轉售國內。就是賣來買去這回事。
  空閒時候,(我大部份時間都很空閒),我到中央圖書館找書查看。
  有相片留下來,關於這條街的。很繁榮,樓房大多數有陽台,用木造的,陽台欄杆伸出很多飄揚的旗子,噢,那時候應該有風,不似現在,風也像放進冰箱冰格內,冷凝固了。那旗子是廣告作用吧,但像莫奈那幅油畫,巴黎起義成功。街上走動的人,穿長袍子留長辮,是清朝人吧?很容易就看出年代了。好像只有清朝人才這樣留辮子。是不是當時的皇帝為了後人對清朝有印象,才別出心裁地想出這方法?唔唔,不會吧,午後的我,太多胡思亂想了。
  電話響時,我正為一隻貓梳毛,牠很不高興,左腳飛到我的臉。
  
  我邊躲牠的飛毛腿邊接聽電話。
  是她,問是否有空下樓吃下午茶。
  
  我看看時鐘,噢,已過了上班族午餐時間。樓下茶餐廳該閒了。

  約了三點。
  我提早十分鐘到,她已在那裡了,戴著一副圓圓的大墨眼鏡,是塑膠邊咖啡色,內藏深綠暗花,不是黑到底的鏡子,看得見她的眼睛。

  「這副眼鏡怎樣?」她問道。
  我仔細打量一下,這眼鏡很適合她,就像可愛的少女,於是我說:「好看,看來十分可愛。」
  她說:「不像那種酷極的人嗎?」
  我再打量一下,說:「不像。」
  「不像那種招惹事非的人嗎?」她又問。
  「不像。」
  她失望了,噢了一聲。

  「你希望像那種人嗎?」我問。
  「只是希望好玩些。」她笑說。
  我是以為她又哭了,以前,她一哭,就戴墨鏡。
  不過,現在的她有點不同了,為了好玩也戴墨鏡、不想人留意也戴墨鏡、想與眾不同時,也戴墨鏡。
  「在做什麼?」她問。
  「給貓梳毛。」我答道。心想喝點什麼好。
  「噢!」她應了聲,她不喜歡貓,但她的樣子像在思索為貓梳毛是怎麼一回事。
  餐廳沒什麼人。這區的餐廳過了午時,就沒人了。不過,一股忙碌的氣氛仍然漫在空氣中。
  我們坐的位置,剛才可能坐著一群上班族,穿著整齊的西服,輕笑聊談公司的事。
  「你在做什麼?」我問。
  「和安哲羅普洛斯奮鬥。」她說。
  她的表情,稱得上平靜。她時常平靜,生氣、傷心、辛苦,都是平靜。我很喜歡她,她的平靜表情總有一抹理直氣壯的。那種平靜好像嫌其他表情煩,所以索性全以平靜來應對。當然,有時候,運用得很笨拙。也即說該激動時,她也是平靜,罵人時,也是平靜地罵人。
  平靜的女孩,平靜的貓,平靜的午後。
 「很難的事。」我答道。我沒怎看安哲羅普洛斯這導演,知道他,也是由她提過的電影《一生何求》得知。那電影不是尋常電影,而她竟然去寫這導演的所有電影配樂,非常不尋常。
  「是很難。」她點點頭,托一下眼鏡。
  「那和希臘文化歷史有關的事……」她又說。
   我想起雅典的名勝,遊客的想法。再深入去想就不行了。
  「希臘人有沒有運茶葉來中國?以前?」我問。好歹想點聯繫好。香港是個海港,或許,這地方,曾經有希臘的茶葉,一包包地,好像壽包地堆在岸邊。
  「不知道。」她說。

  她的樣子,很平靜,像是答這杯冰檸檬茶很可口那樣。至於為何這家餐廳可口,另一家不可口,是不知道的,冰檸檬茶也有其存在的不同性。
  「見了警察。」她說。
  「啊?」我問。
  「星期一夜晚,三點鐘,正看安哲羅普洛斯電影時,外面突然有人唱歌。唱歌劇Cats那種。」
  我點點頭,以示明白。
  「走音,走得離譜。」
  我也點點頭。她的音樂感很強,唱歌不比那些歌星遜色。
  「我關了窗戶,還是不行。那令人難受的聲音,哭喪似地滲了進來。三更半夜。」
  「那你怎麼辦?」
  「打了電話報警。」她說,「十五分鐘後,兩位警察才來,哭唱聲消失了。我說他們來得太遲了,警察說因為只有兩個人,人手不夠。我說,一到深夜,這條街不是很多警察嗎?警察說那些警察是為一些打劫、強姦的事而出動的。」
  好像可以理解的事。我明白地點點頭。
  不過,我卻忙個不停。」她托眼鏡,「因為覺得辛苦了他們,所以我請他們上樓。上樓前,我要將一些不見得光的東西蓋了起來。」
  「那些東西很多,所以要找一條大布。結果,用了床單。」
  
  不見得光?
  「就是以警察角度來說是非法的東西。」她平靜地說。
  我明白地點點頭。
  「太辛苦了。」我同情地說。
  「來的兩個警察一身汗,天氣熱,而他們是匆匆趕來,走了六層樓梯。一個樣子長得像方型麵包,而且曬得黝黑,姑且稱他是焦黑麵包,另一個則鼻子大,姑且稱他是大鼻子情聖。」
   我笑了。
  「他們一來就四下打量,目光很像警察的目光。焦黑麵包問長問短,大約是是否一個住,做什麼工作等等。大鼻子情聖則說他喜歡音樂,所以趨近CD架看。」

  她有五大排的木架,裝滿CD,像街角小小CD店,以店主口味為主那種店。CD林林種種,有巴赫、有蕭邦、有鄧麗君、王菲、有……
  
  「我有點緊張。」她說。「這時,我的好友撥電來,問剛才的歌劇唱得好聽不?真是的,莫名其妙。雖說是好友,但也不需要做這種事。」
  她的好友是做電腦工作的,為人一絲不拘的,打扮十分得體,雖是嬌滴滴的女孩,卻非常適合電腦工作。三更半夜上班。家住郊區,而工作地點則在附近。嬌滴滴好友的男友很多,但都沒維持得久。她說可能是工作時間的關係。
  
  這邊是沒落的商業區,兩步之遠就是繁華的商業區。而我和她的住家就錯落於其中的舊樓房內。
  「我不知道她唱歌劇的。更不知道她在工作時間時,跑來街頭唱歌。」她煩惱似地撥撥頭髮。

  的確難料,一個女性電腦工作者,三更半夜在街頭唱歌劇Cats?
  「報了警。」她只好這樣告訴她。
  結果呢?我心急了。
 
  「她上來找我,是擔心我還是好奇,我一無所知。」
  「她一身貼身粉紅套裝,雖是半夜,妝依然化得嚴謹,聲音也動聽,警察有意無意地以閒聊方式問起話。她大刺刺地坐到床單上。警察一直看著她屁股下的床單。」
  「很大的床單?鋪在地上?」我又問。
  「那些非法的東西都放在地上,我正用著。」她說。
  這段日子,她是屬於安哲羅普洛斯,也即是說用的東西都和安哲羅普洛斯有關,吃安哲羅普洛斯似的麵、喝安哲羅普洛斯似的水、說安哲羅普洛斯似的話,諸如此類。
  「因為她,所以,又談了些歌劇的事。大鼻子情聖也喜歡歌劇。我則和焦黑麵包談了些麵包的事,就是麵包何時出爐才好吃啊等等。」

  「沒完沒了的。」她取下眼鏡,擦擦鏡框。
  「幸好,焦黑麵包的對講機響了。好像又有人投訴冷氣機滴水。三更半夜。」她戴上眼鏡,笑了笑,怡人的笑。
  「大家互相握手道別。她好玩似地鬆了一口氣。這時候,我決定和她割蓆。至少,待安哲羅普洛斯的日子過後才說。」她說。
  那晚的事,的確是由她引起的。不過,也不至於要割蓆吧?
  「我忍受不了她坐在床單上的模樣。」
  
  「什麼模樣?」我問。
  「好像床單下沒有東西的模樣。她不像懂默劇的人。」
  
  「她坐得像沒有東西般?」我問。
  「床單下是安哲羅普洛斯的東西,是他的時間、他的景象、他的片語、他的音樂……,而好友美好的屁股若無其事地壓在上面。」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如此說來,床單下是屬於安哲羅普洛斯的東西,而安哲羅普洛斯是非法的。而她朋友不知道屁股下有非法的安哲羅普洛斯,然後,更是以屁股將安哲羅普洛斯一股腦投入不見得光的黑暗中。
  不過,每個人都有其特別的選擇,不需太合理化的。
  我默默地喝完奶茶,又問:「何時寫中國電影音樂?」
  
  「不知道。希臘離中國太遠了。而我暫時在希臘。」她很平靜,又托托眼鏡。
  說得也是。
  「不過,屬於安哲羅普洛斯的非法東西是從中國賣來的。」她說。
  
  噢,那又有些關連了。我們都笑了。
  午後,陽光灑了一地。一隻黑色狗,蹬蹬地跑過。
  
  「那是《一生何求》的狗。」她說。
  我望了出去。狗的尾巴半垂,腿脫了些毛。年紀應不小了,但看來依然健康。
  
  狗影消失後,她也喝完了冰檸檬茶。
  「下次再聊,回家和安哲羅普洛斯奮鬥。」她笑著說。
  
  「眼鏡真好看。」我說。
  她嫣然一笑,揚揚手走了。
  
  午後,走在路上的人,身上塗了一層金色光,但都是懶洋洋的。午後,置身於繁華商業區的沒落地方,見不到上班族的人,警察倒有兩個,但應該不是焦黑麵包和大鼻子情聖。
  我走出餐廳,熱浪撲了過來。我被它撲得有點模糊,不知置身何地之感。
  
  一隻黃色小狗,像金毛尋回犬,伸著粉紅舌頭,輕快地跑過。
  午後,街頭小狗,《一生何求》的狗。
 
  該回家去,然後,為《一生何求》的貓梳梳毛。


(──給戴墨色眼鏡的安哲羅普洛斯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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