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街上小狗〉
這篇小品,小捷用上她喜歡的村伯伯(村上春樹)筆觸,故事當然是實中有虛,虛中有實,怪可愛的,很想跟大家在此分享:
〈午後,街上小狗〉
天氣熱,我、她和他,都各自躲在自已的小屋內。
冷氣開得大,涼涼的,將環保問題都暫時拋到腦後。是暫時的,我想,天氣不那麼熱的時候,我和他會談談地球被污染的事。
瞧出窗外,是炎陽一片,光燦燦的金黃黃的,炸魚似的。
有小鳥得意地撲來跳去的,在灰頭灰腦的天台邊緣,惹來我家的貓的好奇,牠們隔著一個窗口往外嗤嗤叫,很威風,但小鳥咻地飛走了,貓也瞇眼安然睡了起來。反正,明天還會有鳥,牠們或許如此想。
這條小街很短,樓房不高,都是五、六層,大多數沒電梯。應該是六十年代的樓房。那時候,起屋是為了讓人住,所以室內面積很大很實用(實用是現在地產經紀人常用的詞語。),外頭倒沒什麼粉飾。是實際需要。屋內的人總不能常吊在屋外觀看美麗的裝飾。
不過,聽說,這條街,在很久以前是繁榮的商業區。碼頭在附近,由國內運來什麼茶葉、絲綢等,再轉售到外國,由國外運來什麼茶葉等,再轉售國內。就是賣來買去這回事。
空閒時候,(我大部份時間都很空閒),我到中央圖書館找書查看。
有相片留下來,關於這條街的。很繁榮,樓房大多數有陽台,用木造的,陽台欄杆伸出很多飄揚的旗子,噢,那時候應該有風,不似現在,風也像放進冰箱冰格內,冷凝固了。那旗子是廣告作用吧,但像莫奈那幅油畫,巴黎起義成功。街上走動的人,穿長袍子留長辮,是清朝人吧?很容易就看出年代了。好像只有清朝人才這樣留辮子。是不是當時的皇帝為了後人對清朝有印象,才別出心裁地想出這方法?唔唔,不會吧,午後的我,太多胡思亂想了。
電話響時,我正為一隻貓梳毛,牠很不高興,左腳飛到我的臉。
我邊躲牠的飛毛腿邊接聽電話。
是她,問是否有空下樓吃下午茶。
我看看時鐘,噢,已過了上班族午餐時間。樓下茶餐廳該閒了。
約了三點。
我提早十分鐘到,她已在那裡了,戴著一副圓圓的大墨眼鏡,是塑膠邊咖啡色,內藏深綠暗花,不是黑到底的鏡子,看得見她的眼睛。
「這副眼鏡怎樣?」她問道。
我仔細打量一下,這眼鏡很適合她,就像可愛的少女,於是我說:「好看,看來十分可愛。」
她說:「不像那種酷極的人嗎?」
我再打量一下,說:「不像。」
「不像那種招惹事非的人嗎?」她又問。
「不像。」
她失望了,噢了一聲。
「你希望像那種人嗎?」我問。
「只是希望好玩些。」她笑說。
我是以為她又哭了,以前,她一哭,就戴墨鏡。
不過,現在的她有點不同了,為了好玩也戴墨鏡、不想人留意也戴墨鏡、想與眾不同時,也戴墨鏡。
「在做什麼?」她問。
「給貓梳毛。」我答道。心想喝點什麼好。
「噢!」她應了聲,她不喜歡貓,但她的樣子像在思索為貓梳毛是怎麼一回事。
餐廳沒什麼人。這區的餐廳過了午時,就沒人了。不過,一股忙碌的氣氛仍然漫在空氣中。
我們坐的位置,剛才可能坐著一群上班族,穿著整齊的西服,輕笑聊談公司的事。
「你在做什麼?」我問。
「和安哲羅普洛斯奮鬥。」她說。
她的表情,稱得上平靜。她時常平靜,生氣、傷心、辛苦,都是平靜。我很喜歡她,她的平靜表情總有一抹理直氣壯的。那種平靜好像嫌其他表情煩,所以索性全以平靜來應對。當然,有時候,運用得很笨拙。也即說該激動時,她也是平靜,罵人時,也是平靜地罵人。
平靜的女孩,平靜的貓,平靜的午後。
「很難的事。」我答道。我沒怎看安哲羅普洛斯這導演,知道他,也是由她提過的電影《一生何求》得知。那電影不是尋常電影,而她竟然去寫這導演的所有電影配樂,非常不尋常。
「是很難。」她點點頭,托一下眼鏡。
「那和希臘文化歷史有關的事……」她又說。
我想起雅典的名勝,遊客的想法。再深入去想就不行了。
「希臘人有沒有運茶葉來中國?以前?」我問。好歹想點聯繫好。香港是個海港,或許,這地方,曾經有希臘的茶葉,一包包地,好像壽包地堆在岸邊。
「不知道。」她說。
她的樣子,很平靜,像是答這杯冰檸檬茶很可口那樣。至於為何這家餐廳可口,另一家不可口,是不知道的,冰檸檬茶也有其存在的不同性。
她的樣子,很平靜,像是答這杯冰檸檬茶很可口那樣。至於為何這家餐廳可口,另一家不可口,是不知道的,冰檸檬茶也有其存在的不同性。
「見了警察。」她說。
「啊?」我問。
「星期一夜晚,三點鐘,正看安哲羅普洛斯電影時,外面突然有人唱歌。唱歌劇Cats那種。」
我點點頭,以示明白。
「走音,走得離譜。」
我也點點頭。她的音樂感很強,唱歌不比那些歌星遜色。
「我關了窗戶,還是不行。那令人難受的聲音,哭喪似地滲了進來。三更半夜。」
「那你怎麼辦?」
「打了電話報警。」她說,「十五分鐘後,兩位警察才來,哭唱聲消失了。我說他們來得太遲了,警察說因為只有兩個人,人手不夠。我說,一到深夜,這條街不是很多警察嗎?警察說那些警察是為一些打劫、強姦的事而出動的。」
好像可以理解的事。我明白地點點頭。
不過,我卻忙個不停。」她托眼鏡,「因為覺得辛苦了他們,所以我請他們上樓。上樓前,我要將一些不見得光的東西蓋了起來。」
「那些東西很多,所以要找一條大布。結果,用了床單。」
不見得光?
「就是以警察角度來說是非法的東西。」她平靜地說。
我明白地點點頭。
「太辛苦了。」我同情地說。
「來的兩個警察一身汗,天氣熱,而他們是匆匆趕來,走了六層樓梯。一個樣子長得像方型麵包,而且曬得黝黑,姑且稱他是焦黑麵包,另一個則鼻子大,姑且稱他是大鼻子情聖。」
我笑了。
「他們一來就四下打量,目光很像警察的目光。焦黑麵包問長問短,大約是是否一個住,做什麼工作等等。大鼻子情聖則說他喜歡音樂,所以趨近CD架看。」
她有五大排的木架,裝滿CD,像街角小小CD店,以店主口味為主那種店。CD林林種種,有巴赫、有蕭邦、有鄧麗君、王菲、有……
「我有點緊張。」她說。「這時,我的好友撥電來,問剛才的歌劇唱得好聽不?真是的,莫名其妙。雖說是好友,但也不需要做這種事。」
她的好友是做電腦工作的,為人一絲不拘的,打扮十分得體,雖是嬌滴滴的女孩,卻非常適合電腦工作。三更半夜上班。家住郊區,而工作地點則在附近。嬌滴滴好友的男友很多,但都沒維持得久。她說可能是工作時間的關係。
這邊是沒落的商業區,兩步之遠就是繁華的商業區。而我和她的住家就錯落於其中的舊樓房內。
「我不知道她唱歌劇的。更不知道她在工作時間時,跑來街頭唱歌。」她煩惱似地撥撥頭髮。
的確難料,一個女性電腦工作者,三更半夜在街頭唱歌劇Cats?
「報了警。」她只好這樣告訴她。
結果呢?我心急了。
「她上來找我,是擔心我還是好奇,我一無所知。」
「她一身貼身粉紅套裝,雖是半夜,妝依然化得嚴謹,聲音也動聽,警察有意無意地以閒聊方式問起話。她大刺刺地坐到床單上。警察一直看著她屁股下的床單。」
「很大的床單?鋪在地上?」我又問。
「那些非法的東西都放在地上,我正用著。」她說。
這段日子,她是屬於安哲羅普洛斯,也即是說用的東西都和安哲羅普洛斯有關,吃安哲羅普洛斯似的麵、喝安哲羅普洛斯似的水、說安哲羅普洛斯似的話,諸如此類。
「因為她,所以,又談了些歌劇的事。大鼻子情聖也喜歡歌劇。我則和焦黑麵包談了些麵包的事,就是麵包何時出爐才好吃啊等等。」
「沒完沒了的。」她取下眼鏡,擦擦鏡框。
「幸好,焦黑麵包的對講機響了。好像又有人投訴冷氣機滴水。三更半夜。」她戴上眼鏡,笑了笑,怡人的笑。
「大家互相握手道別。她好玩似地鬆了一口氣。這時候,我決定和她割蓆。至少,待安哲羅普洛斯的日子過後才說。」她說。
那晚的事,的確是由她引起的。不過,也不至於要割蓆吧?
「我忍受不了她坐在床單上的模樣。」
「什麼模樣?」我問。
「好像床單下沒有東西的模樣。她不像懂默劇的人。」
「她坐得像沒有東西般?」我問。
「床單下是安哲羅普洛斯的東西,是他的時間、他的景象、他的片語、他的音樂……,而好友美好的屁股若無其事地壓在上面。」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如此說來,床單下是屬於安哲羅普洛斯的東西,而安哲羅普洛斯是非法的。而她朋友不知道屁股下有非法的安哲羅普洛斯,然後,更是以屁股將安哲羅普洛斯一股腦投入不見得光的黑暗中。
不過,每個人都有其特別的選擇,不需太合理化的。
我默默地喝完奶茶,又問:「何時寫中國電影音樂?」
「不知道。希臘離中國太遠了。而我暫時在希臘。」她很平靜,又托托眼鏡。
說得也是。
「不過,屬於安哲羅普洛斯的非法東西是從中國賣來的。」她說。
噢,那又有些關連了。我們都笑了。
午後,陽光灑了一地。一隻黑色狗,蹬蹬地跑過。
「那是《一生何求》的狗。」她說。
我望了出去。狗的尾巴半垂,腿脫了些毛。年紀應不小了,但看來依然健康。
狗影消失後,她也喝完了冰檸檬茶。
「下次再聊,回家和安哲羅普洛斯奮鬥。」她笑著說。
「眼鏡真好看。」我說。
她嫣然一笑,揚揚手走了。
午後,走在路上的人,身上塗了一層金色光,但都是懶洋洋的。午後,置身於繁華商業區的沒落地方,見不到上班族的人,警察倒有兩個,但應該不是焦黑麵包和大鼻子情聖。
我走出餐廳,熱浪撲了過來。我被它撲得有點模糊,不知置身何地之感。
一隻黃色小狗,像金毛尋回犬,伸著粉紅舌頭,輕快地跑過。
午後,街頭小狗,《一生何求》的狗。
該回家去,然後,為《一生何求》的貓梳梳毛。
(──給戴墨色眼鏡的安哲羅普洛斯女孩)
(──給戴墨色眼鏡的安哲羅普洛斯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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