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光影聲色書寫靈魂:奇斯洛夫斯基x普列斯納
適逢香港七月中舉辦一連兩周的波蘭導演奇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十年祭電影展,於是想到談談這位我個人最敬重的導演,及其知交搭擋普列斯納(Zbigniew Preisner)。
談奇氏作品,不得不提普列斯納,二人以光影聲色編織了多部傑作。對此,奇氏早在其傳記作品《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Kieslowski on Kieslowski,Danusia Stok編)中論及:「你如何才能描述音樂:非常美?莊嚴?繞樑三日?神秘?你大可把這些形容詞全寫下來,但是你還是必須等作曲家去發現那些音符演奏出來。而這些音樂必須能夠與你前先寫下的文字彼此呼應。這些全讓齊畢尼夫.普列斯納給出神入化地辦到了!」
「普列斯納是一位非常獨特的作曲家,因為他樂意從頭開始參與一部電影的工作,而不是只看剪接好的版本,再去構思如何用音樂去詮釋。這不止是一般的規矩嗎?你把自己的電影給作曲家看,然後他用音樂把空隙填滿,但他也可以嘗試用別的方法,他可以從一開始就思索音樂的部份:它的戲劇功能是甚麼?它怎樣表達影像所沒有說出來的東西?有些東西即使在銀幕上看不見,但一旦樂聲揚起,它們便開始存在。能夠汲取那些不單單存在於影像或音樂之間的東西是極耐人尋味的一件事。當你把兩者合而為一,某種特殊的意義、價值觀,以及能夠營造特殊氣氛的東西便突然開始存在……」(台北:遠流出版,唐嘉慧譯)
奇氏的一番話,既看到他對普列斯納才華的肯定,也說明了音樂在其電影中的位置,音樂在奇氏的電影裡,絕不是純粹的氣氛烘托,而是常有「音」外之音。二人合作始於1984年的《無休無止》(No End),爾後還有《十誡》(Decalogue,1988)系列、《兩生花》(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1991)及「藍白紅三部曲」(Three Colours,1993-1994)。都是奇氏最為人熟悉與推崇的傑作。看過這些影片的人,大抵不難察覺普列斯納的樂音早為電影注入了一種聽覺上的靈氣──是形而上的、洗滌心靈的、具自省生命的靈魂樂章,也是鮮有在其他電影中所能接觸的哲思樂音,像來自造物主的天外詩篇:純粹、潔淨、包容,叫人寧靜與釋然。
《十誡》裡的配樂依著十部以《舊約聖經》誡律所編寫的故事創作,普列斯納那細膩的音色早化作深邃的思想,配合劇集中十個不同的主題,以音樂探索形而上的隱喻世界,叩問生命,叩問存在。《兩生花》裡,普列斯納更以但丁的詩句(《神曲.天堂篇》)與音樂搭配,當中一首相當重要的樂曲,是梵.德.布登梅爾(Van Den Budenmayer)的Concerto in E Minor,仿佛也是整部電影的靈魂所在,此樂曲由簡入繁,先隨管樂獨奏響起,將女聲帶出,逐步推進,從女聲二重唱延伸至大合唱,圓潤的女聲結合宗教味道甚濃的管風琴,如同天籟之音,卻又相當厚實。然後,一眾配器或獨立或個別合奏演繹,加上合唱歌聲,整段樂曲猶如充滿內涵的靈性對話,為光影畫面塗上濃郁的宗教虔誠味道。
「藍白紅三部曲」裡的音樂自然亦毫不遜色。普列斯納延續其個人獨特的靈性音樂氣質,為電影注入另一重豐富質感。《藍》片的音樂深沉而濃厚,在控訴著個人無力感之餘,又帶出命運於暴烈裡的溫柔喜悅,音樂儘管未能捉緊現世具體事物,卻搓揉了人性內在的情緒活動,叫聽者觀照自我的生存狀態,對生之反思。《白》片音樂帶壓抑調子,然而,當中一首開揚而明朗的主旋律卻別出心裁,普列斯納巧妙地創作了一支仿蕭邦的探戈舞曲,帶出一份「母土情意結」(寓意電影中男主人公的鄉土情懷),又利用探戈裡的男女角力之意,表達男主人公與前妻的關係,充滿諷刺意味,曲子尾聲澎湃悲情,卻不流於消極。《紅》片音樂以華麗而高貴的布拉羅舞曲(Bolero)作主題音樂,主旋律在重複中推展,逐漸加入變化,像劇中人們的生命,重複、重疊卻又不失變化轉移,充滿戲劇味道。
關於奇斯洛夫斯基與普列斯納之間,還有一個有趣的小故事。如前文所說,奇氏電影中(包括《十誡之九》、《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藍》及《紅》)不時出現一名十九世紀末的荷蘭作曲家梵.德.布登梅爾,這實為普列斯納的另一個名字,當然,這個名字只限出現在奇氏的電影世界的。奇氏電影裡的人物,不時把這位荷蘭音樂家的名字掛在口邊,甚至或演繹(演奏/唱頌)或聆聽他的作品,不少觀眾看過奇氏的電影後,會不知就裡往唱片店子找尋梵.德.布登梅爾的作品,當然,最終徒勞無功。這個小玩意,奇氏亦曾在其傳記中談及。
可以說,奇斯洛夫斯基一直高度讚揚普列斯納的音樂,當一眾影評人對其電影大加讚賞時,奇氏往往把讚賞歸功於普列斯納,認為是普氏的音樂把自己拍不到的東西呈現出來:「我們兩人好像有某種無法形容的心靈共通,拍攝《藍》時,普列斯納的音樂一直不停地干擾我的思路,我一直跟他表達我的煩躁不安,但最後當我完成最後剪接,看到影片時,我才了解若沒有他的音樂,我將無法把故事說到這個程度,好像他才是影響影片最深的創作者。」
多年來,二人除卻合作的成就外,他們在對方心目中,有著相當重要的位置。1996年,奇斯洛夫斯基因病去世,這位知交,在痛苦中為亡友寫下了《給友人的安魂彌撒曲》(Requiem For My Friend),並在這張紀念專集裡說:「這就是生命,往往有(預期中)不一樣的結局……」奇氏的離開,一度令這位作曲家有長達半年時間未能如常工作,普列斯納曾說,奇氏的去世,就像他心裡的某一部份也隨著他死去一樣。
去年,香港的《號外》曾派員遠赴波蘭,訪問了這位作曲家,歲月流逝,不變是二人的情誼,都盡在普列斯納的一番話裡:「當你遇上一個人時,你總要知道,有一天,你或他將會有分離的一天。與K最開心的,是我們合作了十七部電影,但我們的成功,不單是因為我們的才能,而是因為我倆對生命有共同的看法,是一段美好創作期的完結,尤其是對我的音樂。我想,失去的不會再回來,但生命要繼續下去。」
是的,生命總要繼續。惟感謝電影與原聲讓我們隨時可以感受二人那份美好的時光。關於奇氏與普氏的點點滴滴,是為記。
3 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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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rzysztof Kieslowski 的影像加上 Zbigniew Preisner 的配樂實在引人入勝。在《兩生花》裡,被波蘭的 Weronika 那優美的歌聲所深深吸引。當她在評判家中試音時,隨著聲調愈來高,Weronika 緊張地把繩子也扭斷,看著她的表情,自己的左手跟右手也不其然緊緊扭在一起。當她在舞台用盡所有的氣力去唱每一句音符,自己的呼吸也不其然跟隨抽搐;當她倒下的那一刻,呼吸也跟隨突如其來的驚嚇所停頓了。在這兩段影像的構圖和配樂實在配合得天衣無縫,觸動了人的內心。
Sunny:是的,那種感覺,都給你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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