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5月 29, 2005

生之悠悠,寧靜致遠:小津安二郎(Ozu Yasujiro)


  我很喜歡像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寧靜、雅緻,不動聲色,已經滿有意思。2003年是小津安二郎的百周年紀念,這位日本殿堂級大導演,一生作品以家庭倫理為題材,說盡了父母子女間的千絲萬縷複雜情感。當人人愛集中小津電影作品的終生成就,我想以一枝禿筆談談他的生平。這位導演一生侍母至孝,他的編劇老拍擋野田高梧曾經憶述,小津每次到銀座,都總會買些小東西帶回給她,又愛稱母親為「理想的母親」。她在一九六二年逝世,小津亦於翌年因喉癌離世。

  一九0三年十二月十二日,小津安二郎於東京東區的深川出生,他有兩位妹妹,兄弟各一,父親經營肥料生意,說來是小康之家。十歲起他跟隨母親,與兩位兄弟被送到父親的故鄉(名古屋三重縣的松阪市)生活,並於當地接受教育,從此就跟東京工作的父親甚少見面,一直到小津二十歲的時候,情況才有改變。

無心向學愛裝病
  十三歲時,小津入讀三重縣立第四中學讀書,一開始便是師長眼中的「問題學生」,都怪他無心向學,不守規律,經常逃課,又染上喝酒癖性。事實上,小津不時在上課期間長途跋涉跑到名古屋的御園座(當時日本少數的電影館之一,由駒田好洋引入各地劇場與電影)觀看電影,也有一次騙母親說上山遠足,其實也是到名古屋看戲,說來這裡是培育小津電影細胞的重要據地。關於那段日子,小津經常掛在口邊,向好友訴說,可見其重要性。

  年輕時的小津開始鍾情於電影世界,尤其以美國影片為甚,慢慢更由欣賞層次到希望加入電影行業。一九二三年,他獲親人推薦,進入松竹蒲田攝影廠工作,雖然當時他一邊面對父親的強烈反對,但小津固執地一意孤行,更開始當起攝影助手的工作,與清水宏及五所平之助等「未來導演」是同事。

  一九二五年,他在陸軍勤部服兵役,當時他大部分時間都在裝病。一九二六年,他返回松竹公司,任大久保忠素之助導。未及一年,得松竹總裁城戶四郎的賞識,並邀他執導,拍成了第一部作品也是他唯一的古裝電影《懺悔之刃》,從此便令他知道自己對「現代劇」題材的喜好。一九二九年,他開始拍攝以日本中下階層的日常生活為主題的影片,這些作品多受外國電影影響,其中有部分為學生喜劇,也有好幾部警匪片與通俗劇。

重視家庭倫理
  當小津正式成為導演,每回有自己的電影公映時,他準會邀請父母及家人到淺草觀看,而家人每回都有給他批評與意見,諸如那個場面的小道具有問題或那件服裝古怪等等,他,絕對重視家人的意見。

  小津的電影大多以家庭倫理為題材,這個特色可以說從一九三0年開始,直至一九三三年,更發展成一定的形態。小津自己就曾經說:「從父母和子女發展的關係,我可以刻劃出日本家庭制度的解體。」

  他的電影大部分都是由跟子女住在一起的父母開展(如《彼岸花》),又或者是家庭中子女到了適婚年齡,要父母為他們周張(如《晚春》),也有是基於子女各自成家立室,做父母的要適應孤獨蒼涼的老年生活(如《東京物語》);此外,也有不贊同獨身的父母再結情緣的子女(如《秋日和》)、老年喪失配偶的父親或母親(如《東京物語》),或女兒不願離開父母而不願嫁(如《晚春》、《秋刀魚之味》)等等。法國電影大師雷諾亞說,一個導演一生只拍一部電影,意思是不少導演喜歡拍相同的母題,然後在不同作品中作出重複與變奏,小津的電影,無疑就是這樣。

  電影中沒有大起大落的戲劇性情節,但平淡恬靜的生活,卻又往往隱含缺陷與遺憾,那是小津對生命一種無可奈何的表達,影片每每表現劇中人面對生離、老朽、死病的無力與感傷,生命再平淡也處處隱藏暗湧,殺人一個措手不及。小津的電影以家庭為主,事實上他每次跟友儕一起,也不時憶述自己的家人。有次他又跟野田高梧說到父親離開時的情景:「大家都圍在他的枕邊,卻不知為何,他突然把手放到應該是最不可依賴的我的膝上,然後停止呼吸。我的淚珠突然籟籟地滾落下來──難道他最擔心的是我嗎?或者還是最信賴呢?」

  小津的父親因冠心病發去世,他的一番話,多少看到這個兒子對父親臨終前的深厚情感,就這點,也跟他在其電影作品所關注的,如出一轍。

兩代的張力
  小津電影中的父親,每每含蓄內斂,縱然對子女疼愛有加,卻基於日本男性的所謂長輩尊嚴,無從表達,無以明狀,有時候更錯用方式,令子女不好受。

  《東京物語》中,翌智眾飾演的老父面對老妻突然去世,子女們盡管紛紛來到鄉下奔喪,卻沒有一位能夠分擔老父的寂寞。做媳婦的縱使明顯比子女們更懂得體會他、照顧他,但老父最終仍得一個人面對空敞家園。《彼岸花》中的父親大力反對女兒自由戀愛的婚事,弄至做母親的為難,家無寧日,事實做父親的對女兒卻是因愛而著緊,小津的電影裡,可以看到他其實更同情年老的一方,他曾說:「他養大了女兒,自然關懷她的婚事,她卻一聲不響跟別人訂了婚。他知道她挑丈夫的眼光並不壞,但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家庭給忽略了,自尊心受到損害。」

  兩代的張力,是小津所關懷的,他既同情年老的父母,也體會年輕人對自由自主的追求,他從來沒有貶抑或醜化任何一方,相反是要人們認清兩代間必然的矛盾與角力。愛如銅板兩面,帶來了愉悅,也帶來傷害。

  「人們有時把本來簡單的事情,弄得複雜了。看來複雜的人生,也可能突然變得簡單,我要表現的就是這些。」但小津的電影從來不會流於煽情或說教,有說他的電影是看破紅塵,哀矜勿喜,面對天地毀損也懂得報以沉默──一種看破萬事萬物秩序與和諧的必然關係。

保持獨身供養母親
  多年來,小津的電影裡雖然不時探討夫妻間的生活關係(像《早春》),但小津本身卻一直保持獨身,據說他天生害羞,好幾次主動邀請一些美麗的女演員,但跟她們一旦面對面時卻表現得不知所措,後來更成了別人的笑柄。至於成年以後,他一直與孤寡的母親同住,從沒考慮過結婚。

  小津的友人野田高梧曾憶述說,「小津某程度上屬於靦腆的人,在我們面前會故意裝成對母親粗魯的樣子說:『我養著媽媽的呀!』但其實他真是個非常孝順的好兒子,每次我們一起到銀座時,他一定要買禮物回去。」又說,小津的母親也是一個幽默而通情達理的好媽媽,有次野田到小津家找他,遇上小津外出了,小津的母親就給他開了一個小玩笑:「哎呀!野田先生,今天二郎的妻子剛好不在家,由我這個老太婆接待你,請別介意呀!」

  一九六二年,正是小津忙於開拍《秋刀魚之味》的時候,當時,小津的母親因年前開始的神經痛,需而臥病在床,後來,更因感冒而引起了肺炎的併發症,病情相當嚴重。當時,友人催小津回鐮倉的家看看母親,當時小津沒有接受,他堅信母親不會有大礙,於是回答說:「不會有問題的,她不會死。」小津堅信,翌月正是母親的八十八歲大壽,她準會安然並健康地跟他渡過這個有意義的生日,然而,就在同一晚上,鐮倉家裡再次傳來消息,小津母親的病況惡化,已經過世。


小津面對母親之死訊,急急回到家裡辦理喪葬,之後,他曾在日記上這樣寫著:

  大地於今春回
  櫻花仍故飛飛
  懶慢之人
  獨對秋刀魚之味
  以是
  春花呀,紛如憂絮
  酒腸呀,苦似黃蓮


  《秋刀魚之味》是小津最後的一部作品,故事結尾只見飾演父親的笠智眾面對心愛女兒出閣後,孤寂無比,回到家中,望著遠方,忍不住悲從中來,箇中情感之真摯,叫人動容。至於小津母親去世翌年的十二月十二日(正好是小津生辰那天,時為六十歲),小津因腮源性癌腫(即喉癌)逝世。

  野田回憶說,小津死前心境寧謐,盡管受盡痛楚;他每次想到這位老朋友要在死前受罪,眼眶不禁紅了起來。至於小津的墓碑刻了「無」字,一個美學字眼,一個哲學用語,在禪學上,「無」,即一切。

本文原載於《Marie Claire》(香港),2004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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