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2月 19, 2005

貝拉.塔爾的長鏡頭音符:《秋天年鑑》






「拍攝前,我需要從外景那兒找靈感,需要在音樂中找靈感。」──貝拉.塔爾


   




              米夏伊.維格

  打從《秋天年鑑》(Almanac of Fall,1984)一片,這位來自匈牙利的導演貝拉.塔爾(Bela Tarr)就跟音樂家米夏伊.維格(Mihaly Vig)開始合作。
   在米夏伊.維格近年的一次訪談(詳細可見台灣《電影欣賞》2005年NO.124頁38)中,他談及跟貝拉.塔爾近二十年來的合作:「我們從1980年代開始一起工作,也是很好的朋友。當時我送貝拉.塔爾一卷試聽帶,他聽了以後就決定找我合作,那卷錄音帶開啟了我們的合作關係與友誼。貝拉.塔爾不工作時人很好,很可愛。但是他一工作起來很強勢,我不是說他很恐怖,但是他會下很多命令與指示,一下叫你做這個,一下又叫你做那個,他會把事情掌控的很好,很嚴謹,是個很好的導演。」
  談到合作方式,他又說:「首先我會先讀劇本,然後和貝拉.塔爾一起討論哪場戲哪些地方需要音樂,再依此去作曲。我通常會寫很多音樂,比電影裡真正需要的量要多三到四倍,然後我們再一起挑選所要的音樂片段與決定配樂點。」
  貝拉.塔爾的長鏡頭凝視,展現了活在無邊無際的孤絕人們,看他們踏著無始無終的大地,被棄於無窮無盡的時空裡。可以說,貝拉.塔爾個人風格之強烈,只此一家,他的移動長鏡頭,拍下了蒼生的苦難,有著一種悲天憫人的憐恤。而這些叫人難忘的長鏡頭裡,往往有著米夏伊.維格的音樂出席。
  「貝拉.塔爾電影的每個鏡頭都很長,有的有十幾分鐘長,所以我先把音樂寫好錄製好,在拍攝前決定把每段音樂放在哪裡。然後,拍片時就在現場播放,攝影機會跟著音樂的節奏移動。所以音樂在拍片現場非常重要,因為我們會根據音樂來調度場面。」米夏伊.維格又說,貝拉.塔爾只會在需要配樂的地方,才會在拍攝現場邊拍邊放音樂。

              《秋天年鑑》

  「……《秋天年鑑》每一場都在房子內拍攝,那是個閉鎖空間的故事。我們控制色彩、佈景等所有東西。我們用有色的燈,所有東西都是人工化的。閉鎖的房子,閉鎖的處境……」──貝拉.塔爾

  是啊,《秋天年鑑》就連開場音樂(Title Theme)也是一種壓抑的、封閉的鋼琴旋律,配合藍色的畫面,一片鬱鬱的氛圍。開場是房間內的一些靜物特寫……還有後景裡飄蕩的窗簾,逐步展開見一室零亂,那座鋼琴,頹然地立在雜亂的紙屑當中……這裡,音樂一度停歇,此時,大屋內老婦(Hedi Temessy)獨個在屋內進出,然後,鏡頭再度回歸到靜物畫面,音樂再次揚起,故事裡最平安寧靜的片刻,大抵只有這一點點。爾後,同一屋簷下,電影裡五個人勾心鬥角、互相猜疑,甚至爭吵不休、大打出手,如點了連串炮竹,逐步引發。一屋的人,眼神、語言,極盡挑釁。明明需要愛,表達方式卻是錢。接下來是彼此挑撥離間,人心惶惶。
  〈Lukin〉出現的時候,只見財困的教師(Pal Hetenyi)步入大屋,一臉茫然若失,就此站住,畫外音依舊是琴音作主導,這回旋律卻靈巧多了,伴奏的還有電子合成器,彷彿是一個新章回的開展,音樂帶動了人的到來,只是人卻木木站住,不動聲色,一種強烈的對比就此呈現,不安感不請自來。
  是的,此片的音樂似乎對財困教師尤其眷顧,看他對著電話向債權人懇求拖延債務,〈Peyyes〉以畫外音響起,低音吉他與吉他以一種懶洋洋卻綿密的姿態,彈奏出充滿軟性壓迫的旋律來,低迴間叫人喘不過氣,鏡頭遊走,但見那邊廂有人已暗中對教師電話竊聽(Miklos Szekely B.),看似平靜的家,原來早早埋藏偷窺與角力。
  又一次,當教師跟老婦的愛兒(Janos Derzsi)爭吵過後,一個人跌坐房間,睡著,緩緩的琴音再度響起,背後還有電子合成器化作了空靈似的氛圍,這段曲子,正好給這位自稱為「不幸者」的小人物及時送上安慰,如畫面裡見老婦給教師蓋上毛毯,給予點滴關懷。又有一次,當教師跟看護(Erika Bodnar)訴說自家不幸,電子合成器跟低音吉他繼續為他作畫外音伴奏,這首名為〈Poland〉一曲鬱抑低沈,如霧裡困局,揮之不去,看護此時為教師送上肉體溫存,然而,性是逃避,還是控制,已說不清。大屋裡,接連是一切荒謬、冷漠、挫敗、失陷………五個人活在牢籠,互相牽扯、彼此傷害。
  印象最深刻的,我想起了電影尾聲連環選用的《Que Sera, Sera》,此曲最初由老婦向財困的教師以匈牙利語(?)清唱,她聽罷教師向她示愛,表明內心感受以後,還以一曲,看似二人一次窩心對話,誰知道背後另藏伏線,老婦決定背棄教師(由他一力承擔屋內曾發生的偷竊案),成全屋內其他人繼續生活──接著,畫面見一個帶超現實的場景,一室從未如此光猛,白得有點病態,眾人(除卻教師)從未如此雀躍,都在房間內繞著舞著,室內的唱機也是播放著這支歌曲(先是純鋼琴演奏,繼而是另一種外語的演繹),那是最悲哀反諷──一個個無主孤魂,繼續苟且在閉鎖空間,飄浮轉圈。
  有趣的是,此曲本來自希治閣(Alfred Hitchcock)《知情太多的人》(The Man Who Knew Too Much,1956)一片裡的主題曲,創作人為Jay Livingston及Ray Evans,主唱者為電影中的女主角Doris Day,英語歌詞如下,跟《秋天年鑑》裡的外語意譯有部份類似:
  When I was just a little girl/ I asked my mother/ What will I be/ Will I be pretty/ Will I be rich/ Here's what she said to me/ Que sera, sera/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 Que sera, sera/ What will be, will be/ When I grew up and fell in love/ I asked my sweetheart/ What lies ahead/ Will we have rainbows/ Day after day/ Here's what my sweetheart said/ Que sera, sera/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 Que sera, sera/ What will be, will be/ Now I have Children of my own/ They ask their mother/ What will I be/ Will I be handsome/ Will I be rich/ I tell them tenderly/ Que sera, sera/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Que sera, sera/ What will be, will be/ Que Sera, Sera
  那是有關生命的歌曲,歌曲主旨正好在歌詞中反覆吟唱,明顯不過:「世事多變,世事難料,未來總不是我們能夠預期到的,世事多變,世事難料。」《秋天年鑑》一片以五個互相牽扯、制衡的人作人物帶動,盡現人性黑暗、疏離、異化,屋子就是牢籠、也是地獄。甜美的歌聲,這裡反過來隱隱然點出了生命的荒謬、人性的偽善,極盡苦澀。
(本文原刊於上海《看電影》雜誌2005年第35期 總28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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