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9月 01, 2007

再見,楊德昌!一位電影微觀社會學家


「這個年頭沒有人知道自己要甚麼,為甚麼那麼多人每天看電視、看八卦雜誌、看暢銷書。甚至於看廣告,為的是甚麼,為的是想聽別人告訴他怎樣過日子。」──《麻將》


  楊德昌離開了,也許,看過他全部電影的觀眾只屬於少數(儘管他的作品不足8部),他的遺作《一一》(2000),一度震撼過不少影迷心靈,然後,好些年月,突然就失去他的消息。群眾是善忘的,觀眾有太多的選擇,而遺忘從來是如此理所當然……

  2007年6月29日,楊德昌在洛杉磯比華利山寓所逝世。鮮有人知道他原來早在7年前患上癌病,他躲起來要麼養病,要麼專注於下一部動畫電影的製作計劃,生命到了最後一刻,楊德昌都埋首在電影創作裡。

  才59歲,再多才華再豐厚知識再多情感都得止住──楊德昌人去以後,影迷對這位向來對台灣都會與人際關係有著深邃刻劃的作者導演(Auteur)均表示惋惜,那不單是一個人的死亡,更是一個時代的終結,作為一位以光影作深層觀察的微觀社會學家,楊德昌做到的,不是其他人可以取代。至於娛樂版面,繼續以才子當年對前妻蔡琴的婚姻「十年感情,一片空白」的「斷章」大造文章。事發之後,傳媒紛紛等待這位曾經對他愛得深情的前妻以一句感受或評論作為定音。
關於楊德昌,總得夾雜他的電影說起。


「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騙子,一種是傻子,要當哪種你自己隨便選。」──《麻將》


電影生命:從34歲開始
  1947年,楊德昌在上海出生,不足兩歲就隨父母到台灣定居。原籍廣東梅縣的楊德昌曾經常提及他的父母,說他們「是中國第一代薪水階級,完全靠勞資來建立生活」,又說這一代外省人皆因戰亂而離開家鄉,於是都擁有非常獨立性格。關於楊德昌父母的那一代經驗,大抵可以從他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年》裡的公教家庭裡感受得到。

  是的,像楊德昌這樣的一位導演,一開始創作就為身處的時代作見證,以光影觀照一代人的面貌。童年時的楊德昌不喜歡讀書,功課並不太好,在校內亦得不到老師的喜愛,他的電影裡,不時可以看到孩子在學校制度裡深受老師壓迫。私底下,只有看漫畫、編寫漫畫、打籃球及偶爾看看電影可以令楊德昌找著對生命的喜悅,「永遠都存在著一個夢、一種嚮往、一種對另一個美好世界的存在的信心、期待、依據。」後來,他對當時的自己有這樣的解說。這亦引證了《牯嶺街》的一班少年人,在落寞與不被瞭解的私隱世界裡,夾雜著對某些嗜好的鍾情與入迷。

  大學時代,楊德昌考上了台灣交通大學,後又赴美國攻讀電子工程與計算機碩士──一切的發生只為了滿足其時家人的要求,向他們作交待,他曾說,當時只「覺得看不到前途,怎麼逼自己都沒辦法走完那條路,但家裡、女朋友這邊都很有意見……」這段往事,可以在楊德昌的遺作《一一》裡看到一鱗半爪,事實上,完成了電腦碩士,楊德昌還在美國從事了七年的電腦軟件公司工作,展開十一年在彼邦的孤獨成長經驗。

  然而,電影從來沒有離開過楊德昌生命,明明在當時踏足了一條人人羨慕的專業大路,楊德昌卻毅然考上美國南加州大學電影系就讀,為電影生命播下種子,儘管最後他選擇退學──原由是發現學校裡「荷里活」氣息過份嚴重,全都集中於技術性的教授,再加上種族歧視,他就離開了南加大。可是,那並沒有令他放棄電影創作,1981年,他在日本參與《1905年的冬天》的拍攝,任編劇與演員,時年34歲。

「如果每個人都跟別人要一個安全感,誰還會多一個給別人呢?只要我沒有去懷疑別人,就算是別人誤會了我,至少我還有自己可以相信。」───《獨立時代》

光影痕跡
  作為一位在華語電影世界舉足輕重的導演,楊德昌不時在電影裡滲透著他對都會人倫的壓抑、疏離與孤獨,從微觀的人際關係指向宏觀的社會面貌,有著深切與利落的剖析,加上他的電影偏重理性與思辯,往往以距離的焦點讓觀眾感受劇中人物,在不煽惑情緒之餘一樣可以叫人同聲感嘆。光影落幕,劇終人散,卻往往叫觀眾仍披著光影,禁不住省視自己的生命,那種血淋淋的真相,不是一般愛娛樂的影迷可以承受。

  不是嗎?單在1986年,他的一部《恐怖份子》早就以電影名字點出了人人都是「恐怖份子」那種充滿攻擊性與傷害性的特徵;看過他的電影,都免不了會被當中的幾許人物、幾段感情所觸動,《指望》裡,執拗於學單車的小華說:「我以為學會以後,愛去哪裡,就去哪裡,現在學會了,卻又不知道要去哪裡了」;《青梅竹馬》裡說:「結婚不是萬靈藥,只是短暫的希望,讓你以為一切可以重新開始的幻覺」;還有令人的看得不安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我只怕兩種人,一種是不怕死的,一種是不要臉的」,戲裡但見小四的刀涌進小明的身體,觀眾都呆住了,電影裡的那份壓抑感被推升得高高的,令人喘不過氣,而與其說楊德昌以電影說故事,不如說他以電影向社會作出提問:青春可以挨上幾刀?在時代的悲劇之下,個人與群體究竟可有幾番自主?原來成長的殘酷不是在於毀滅自己,而是在於接受骯髒的自我……

  楊德昌曾說,「想了解我,就來看我的電影」。是的,我們都看楊德昌的電影,是因為我們都想更了解自己,更了解社會,更了解人性,儘管,最終發現生命像永劫回歸的沒有出路。喜歡楊德昌電影的人,都是勇於面對生命的人,都願意審視自己的缺憾。可惜,楊德昌離開了,我們只可以從他過去七又四分之一部電影經歷、感受、沉澱。

「不管是小說,還是電影,總是兩個人結婚以後,都是圓滿的大結局。大結局以後呢?沒有人教過我們。」──《海灘的一天》

兩段婚姻 幾許遺憾
  楊德昌有過兩段婚姻,以第一段最為轟動。那是他與蔡琴的一段婚姻,那時候,人人人都禁不住以套語評說:郎才女貌。他們緣起自電影《青梅竹馬》,電影裡有蔡琴飾演的白領女子與她的歌聲(事實上楊德昌早年電影裡,蔡琴不時擔任美工與音樂的工作),認識才不過一年,據說在楊德昌熱烈的追求下,二人結婚了,可婚姻僅維繫了十年,最終離婚收場,然而,最富戲劇性的,莫過於傳媒大肆宣揚楊德昌對這段十年婚姻的結論:「十年感情,一片空白」,又有說二人一直維繫著無性生活的「柏拉圖婚姻」,一時鬧得沸沸揚揚,當然,後來又有說,二人的分手原因其實簡單不過:第三者,即楊德昌的現任妻子,鋼琴家彭鎧立。

  楊德昌與彭鎧立因一次關於巴赫的話題而擦生愛情火花,儘管二人的年齡相差十八年之久,可同樣喜歡古典音樂的二人很快就走在一起,婚後並且誕下兩個兒子。在楊德昌後來的電影裡,彭給楊在電影音樂方面提供了不少幫助,譬如《一一》裡,不少鋼琴曲目也由彭鎧立創作甚至親身彈奏演繹。

  沒有人比當事人更了解當中的原委,又或者,一段感情,很難就此判斷。肯定是,楊德昌離去前,彭鎧立的確曾陪伴他走過最難走的七年,一直在他身邊給他心身照顧,那份愛,是不容抹煞。至於楊德昌離去後,蔡琴亦曾寫過一封公開信說及她當時的心情,同樣充滿愛意,其中有這樣的一段:

我感謝主在他生命結束前,是與他的最愛在一起。   
我抬起不停湧上淚水的眼睛,堅定的告訴上帝:我可以站起來!   
我深深的感謝上帝,讓我與他轟轟烈烈的愛過…;   
我安靜的、肯定的用手拭摸著夾在聖經中的小十字架;閉上眼,   
再感受一次這曾經的愛情…,一次比一次平靜、勇敢。   
細數他一生共完成了八部電影,在我們生命聯集的十年中,我竟見證了一半….!   
作為一個曾經的伴侶,我們一起年輕過、奮鬥過。   
作為一個女人,他給我的寂寞多過甜蜜。   
作為一個觀眾,我們痛失一個銳利的紀錄者。   
時間會給他所有的作品一個公道,他的付出不會寂寞!   
至於我們所有過往的點滴,我自己品嚐,   
就當作我活著時永遠的秘密,隨著他的逝去與世長辭。

  逝者已去,2007年7月11日,美國洛杉磯西塢墓園,風哽草咽,楊德昌從此長眠此地,張震是當時出席的一位演員,他走上台前追憶這位先師說:「如今想再被他罵,卻永無可能了……」而作為影迷,我會說,願楊導安息,我因為捨不得你的電影,也捨不得你。

楊德昌的7 1/4
  楊德昌絕不是一位多產導演,25年的電影生涯,僅7 1/4部作品,可是每一部電影都是發人深省的都市社會學精品,他尤其對城市生活那種疏離而孤寂的描繪細膩到位,值得一看再看。

《指望》(1982)短片,自《光陰的故事》
《海灘的一天》(1983)
《青梅竹馬》(1985)
《恐怖份子》(1986)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
《獨立時代》(1994)
《麻將》(1996)
《一一》(2000)
本文原刊於九月號《Marie Claire》,香港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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