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8月 25, 2007

杜琪峰映畫裡的團隊戰曲

  去年,銀河映像為慶祝十年成立,精選了十數部電影音樂選段,雙CD專輯分「原創配樂」與「電影主題曲」兩類。原創配樂分別來自多部杜琪峰與韋家輝的風格化電影(以前者為多),包括《黑社會以和為貴》、《PTU》、《暗戰》、《暗戰2》、《真心英雄》、《鎗火》及《非常突然》等,當中音樂時而陰霾、時而光明、時而充滿黑色幽默,也有難以捉摸的詭異與充滿爆炸張力。

  多年來杜氏電影配樂都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原聲專輯的出版,自然叫人興奮,其中由鍾志榮、黃英華及Robert Ellis Geiger等主理的配樂都不時為杜氏的冷峻風格化之作平添不同的敘事層次,別樹一格,我想,把他們這組音樂視為杜琪峰映畫裡的團隊戰曲,以切合這批電影充滿團隊意念的風格,也是蠻適合的。

映畫音樂指揮家:杜琪峰
  是的,喜歡為每部電影找來不同配樂人創作音樂是杜琪峰向來對電影音樂的處理。事實上,杜琪峰對電影音樂有他自己一套鞏固的看法。他的譽用配樂人鍾志榮曾在一次訪談中說:「其實跟阿杜合作久了,會發現阿杜有一套工作模式,如果你留意,看阿杜的電影時,會發現他的電影音樂中有很多其他電影音樂的影子,他心目中往往有一些reference(參考),不外乎是Beatles呀、Carry On Till Tomorrow呀、The Doors呀、總之大都是他那個年代的音樂。所以跟阿杜合作,心情也頗尷尬,你一方面明白他想要些甚麼,因為阿杜實在很強,他就是大哥;但另一方面,如果我全部都聽他說,又會沒有自己。我有時會跟他在意見上拉鋸,但未必每次也可以說服他,有時候,對付他的方法就是死也不要給他(哈哈大笑)。」

  無論如何,不得不說是杜氏指揮下的電影音樂同中有異,在基調彷彿統一的團隊音樂下,又各具特色,放在不同電影裡,總可以找到一些有趣的地方細味。

先聲奪人的開場音樂
  單以開場音樂來說,杜氏兩部《黑社會》系列電影的確起了先聲奪人之感。羅大佑為《黑社會》撰寫配樂,一開場就攝著觀眾的注意,其中以鼓聲與弦樂最為突出,他更加入了東方樂器的演繹,令整個故事既有香港本土黑幫味道,又不失西式冷酷風格,陽剛味濃。

  至於一年後的《黑社會以和為貴》,主責音樂的羅大佑不見了,改換上 Robert Ellis-Geiger,本片音樂多少既沿襲了羅氏在《黑社會》的風格,當中不少音樂母題(motif)都被抽取再次放在電影裡,此外,《黑社會以和為貴》主題旋律最突出,可見Robert Ellis-Geiger為此費了不少心思,主題音樂放在片頭時滿有荷里活電影音樂的感染力,同樣是中西合璧的組合,音樂本身就滿載電影感。開始時,配器的置放出場仿如盤古初開之境地,弦樂先從一片黑暗陰霾帶出的絲絲光明,充滿神秘感,這段音樂以鼓樂與鑼鈸等中式配器的後來引入最為搶耳,節奏也是充滿戲劇性,其中過渡位置(Transition,即轉調意思)也恰到好處,頗能配合畫面剪接,將故事層層推進。

黑色團隊舞曲
  說到團隊舞曲,不得不提鍾志榮在《鎗火》與《PTU》的創作了。

  鍾志榮在《鎗火》裡特別以CHACHA曲式作為主題音樂,也就是看中電影裡的「江湖」味充滿男性浪漫,當中有關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情誼根本無需要多費唇舌,一個眼神,一份默契就出來了。鍾志榮曾跟我解說:「譬如當他們殺死敵人完成任務後,無論是一起走出來或一起喝啤酒,得得得得……(說時鍾開始哼起那段主題音樂),那種感覺就出來了,也不知怎樣形容,就是男人之間的舞曲吧。其實反過來想,我也可以把《鎗火》的音樂做得很緊張,很有張力,很警匪片的,但那是另一種作法,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我相信,阿杜希望此片是要拍出『情懷』,一種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情懷』。」

  《PTU》也有近似的地方,值得一提是鍾志榮在此片裡用音樂烘托出那種酷酷的氣氛相當到位。當中一段有關一班警察機動部隊尋找疑犯的場景就相當出色,畫面無論在構圖與人物調度都可見這班「藍帽子」有著純熟的合作模式。然而,有趣的是,他們內心卻充滿恐懼,可又要為著團隊精神硬著頭皮執勤,鏡頭呈現他們慢慢走上那幢舊樓,手上拿著電筒四處照明,行動像極舞蹈表演,這裡沒有一句對白,影與音在此發揮了相當大的自由度與可能性,鍾志榮應記一功。

詭異與夢幻的神來之筆
  早年,杜琪峰跟黃英華的合作也頗多,可是近年來黃氏多為周星馳主力電影音樂創作,喜劇電影音樂,又是另一種可能性。重溫黃英華舊日作品,可見其詭異與夢幻的神來之筆,甚堪玩味。看他為《兩個只能活一個》(韋家輝導演)創作的主題音樂,充滿黑色童趣,又帶點詭異,電影裡的黑色幽默也從此而來。《真心英雄》就沉重多了,繼續一份黑色悲情,那種壯烈的英雄味道濃郁,正正是根據電影裡角色的生命度身訂造。黃英華也為《暗戰》主責配樂,印象最深刻的,反過來是劉德華跟蒙嘉慧在小巴上邂逅的那段,蒙在聽著隨身聽,劉德華為避過警方耳目,隨意一擁旁邊的蒙嘉慧扮作情侶,一起在小巴上一同聽了那段音樂,黃的這段音樂不是特別浪漫,可是在如此匆匆車程,卻起了一種化學作用,那一刻,真的很美。

  

星期三, 8月 15, 2007

楊德昌映畫音樂筆記:從《一一》說起


「其實我對音樂一直有反應,我媽說我小時間看電影出來自己會哼主題曲,可是那不代表對音樂有甚麼天才,只是記憶力比較好;我七、八歲的時候妹妹六歲,媽媽想讓我們學點樂器,就帶我們到幼稚園音樂老師家裡,我第一天就掛了,妹妹倒是學得很好,一直到大學畢業。我小時候常聽收音機,聽國語歌曲,我家正對面的水果攤則天天放日本最流行的歌曲,此外,隔壁的冰店放的是最流行的熱門音樂,我家那一帶的小太保都會在那個冰店聚集……」──楊德昌


  二○○七年七月一日下午,陽光猛烈,收到前輩舒琪先生的sms,知道楊德昌導演因癌病逝世,作為喜愛其作品的影迷如我,先是愕然,然後,心裡方開始不是味兒,著實難過。之後幾天,想到紀念這位導演,私人可以做的,除了重看他過往的電影作品外,作為電影音樂研究者的我,惟一希望是用文字記下當中的點點滴滴,遂想到寫一篇有關楊德昌的電影音樂文章。
  楊德昌絕對是一位對電影音樂有所求、亦相當懂得音樂的一位導演。

  《一一》的第一個鏡頭,是一場婚禮,近景所見是新郎阿弟(陳希聖飾)與有孕在身的新娘小燕(蕭淑慎飾),兩個人,分別是一臉的不耐煩與茫然。音樂開始了,但更「搶耳」是一把嬰孩的哭鬧聲,劃破了音樂與畫面,這樣的婚姻,會幸福嗎?還是早預示了未來連串發生的悲劇?楊德昌利用聲音給這次喜慶、這個家庭作了有距離的評價註腳。

琴音是平靜安然的糖衣
  那首早早出場的音樂,可不見得愉悅柔順,由鋼琴與弦樂(提琴與電吉他等)帶動的樂音,看似不著痕跡,可弦樂老早就衝擊著琴音而來,鋼琴的音符時而流水淙淙時而沉著跌宕,一板一眼,遇上弦樂器,總是不太調和,為這個教堂上的婚禮,響起了預示性的警號。

  直至走出禮堂,鏡頭集中在婚禮中其他瑣碎片段,琴音才正式主導,也柔情多了,畫面所見,有準備拍合家歡照片的眾人、有被女孩們逗弄的洋洋(張洋洋飾)、有跟婆婆(唐如韞飾)在樹蔭下對話的婷婷(李凱莉飾)……琴音此刻放軟,弦樂為旋律帶出光亮,順暢延展,令畫面也舒坦多了,正當以為幸福的氣息降臨,音樂卻又戛然止住──當雲雲(曾心怡飾)到喜宴鬧場時,音樂缺席,只見雲雲一邊喧鬧喊叫,讓在場的人側目,也嚇唬了婆婆,此時敏敏(金燕玲飾)隨即拖著雲雲對她半推半哄,婷婷那邊跟携著新人婚照進場的NJ(吳念真飾)說婆婆不舒服想回家,然後,銀幕全黑,溫柔的音樂再次響起,影片標題《一一》出現,此時,音樂的柔美滲透著雲雲嗚咽的鬧叫聲,隱隱約約:「……你們這家是會有報應啊!」

  柔和的音樂繼續,已不復平靜,音樂本來象徵著NJ與敏敏這個看似健康幸福的中產家庭,寧靜安逸的表層下,卻是無法估量的壓抑、空洞與傷痛,像楊德昌在《恐怖份子》裡的瓦斯球,是城市裡的計時炸彈,危機一觸即發。

  我想,如果鋼琴是包裹這個家庭一層外在的平靜與安然糖衣,弦樂可能是箇中的底蘊,當中滲著一層悲傷的質感,那是NJ與敏敏的一段婚姻,可能早已遠離(或不曾有過)純粹的愛情,不過是為了防止家庭瓦解而繼續同行的終生伴侶,弦樂正正為這對中年夫婦的感情注入無奈。電吉他聲就是命運的播弄或外在的無常障礙,又可能是新生代價值比對上一代傳統的衝擊;一經夾雜雅緻琴音,形同撥動的風波,吹皺簡家的一池清水。

音樂作為對比
  音樂是電影裡重要的元素,它甚至是對比劇中人物的上佳方法。可不是嗎?當婷婷在家裡練習鋼琴時,只見她小心翼翼地彈奏著,就像一般學習鋼琴的孩子,都只為練習而練習,旁邊的家人,也不見得懂得聆聽欣賞,或受到感染。同樣,有次婷婷盛裝與胖子(張育邦飾)約會,二人一同欣賞音樂會時,只見她一臉悶悶的,再加上數個晚上的嚴重失眠,幾乎在座位睡著,音樂在她身上流著的血,終究並不熾熱。難怪婷婷有次在升降機大堂跟蔣媽媽說,她根本就沒有音樂的天份。

  對比下,鄰家的蔣莉莉(林孟瑾飾)可不一樣。楊德昌的鏡頭下有連續兩場有關莉莉捧著大提琴放學回家與練習大提琴的片段,屋外是漸變深藍的黃昏,只見莉莉背著鏡頭,重複的拉著和弦練習,觀眾就是沒有看見其臉容,也大可以感受到莉莉的專注與投入,是的,她是如此喜愛音樂。又好像某次當莉莉跟婷婷在家中做健康餐時,她邊做菜邊自然歡悅地放聲哼唱音樂旋律,真正喜愛音樂的人,掩飾不了。有回,蔣媽媽更在女兒與婷婷面前跟男友人自豪地說,莉莉在音樂比賽上拿過幾次冠軍。婷婷與莉莉在電影裡,單是音樂部份,已能造就強烈的對比。

  又譬如像大田(イッセー尾形飾),他懂得彈琴,有回跟NJ到卡拉OK消遣,他被邀請走到台前自彈自唱,那首日本經典流行曲《Sukiyaki》,既令在場的觀眾寬心拍掌,就是後來深情地彈奏起貝多芬的名作《月光曲》("Moonlight" Sonata, Sonata in C-Sharp Minor),也一樣感動了四周的人,叫在場觀眾屏息靜氣,細心欣賞,音樂更打動了NJ那顆壓抑的心,挑起他的潛藏欲望──那夜,NJ跟大田分別後,隨即回到公司給舊情人阿瑞電話(留意音樂一直跟隨場景轉移),是大田的音樂,給予NJ力量拿起話筒致電阿瑞。事實上,大田與NJ開展友誼的進一步對話,何嘗不是由音樂開始?

  當大田走進NJ的車廂,傾聽著NJ播放溫琴佐.貝利尼(Vincenzo Bellini)的《銀色的月亮》(Vaga Luna, Che Inargenti)時,他既讚嘆女高音的演繹,接著更說起童年往事來,大田說,自小在貧窮的家庭長大,是音樂讓他相信生命美好;NJ也接著說,他從小討厭父親經常播放的音樂,及至初戀,突然間卻像聽懂了父親的所有音樂,又說,儘管後來跟小女友分開,音樂卻在生命裡留下來。

  音樂因人而留下來,還令人想起胖子。莉莉離開了胖子另結新歡後,胖子不是繼續被大提琴的演奏攝著嗎?看胖子跟婷婷相約欣賞的音樂會上,胖子如此專心聆聽兩位表演者正在演奏的貝多芬《大提琴奏鳴曲》(Cello Sonata No.1 in F-Major, Opus5, No1),相反,在旁經常打瞌睡的婷婷卻顯得格格不入。許是胖子早就喜歡大提琴的樂音(是故也在琴行工作);許是因為舊愛莉莉,胖子繼續依戀大提琴音。音樂,都因人而留下來。

音樂表現個性
  是的,音樂還可反映個人性格。
  愛音樂的NJ空有日常聽「隨身聽」(walkman)哼唱的份兒,他在卡拉OK跟大田說,他也曾想過學習鋼琴,可惜沒有天份,第一天上課,旋即被鋼琴老師淘汰,從此跟鋼琴絕緣。對比下,大田也有類似的經歷。

  大田在小時候想過長大後當魔術師,於是有一次看罷魔術表演,主動請求表演的魔術師當他的師傅,怎料卻被對方拒絕,但大田不像NJ,他並未因此服氣,反過來下定決心要自學魔術,在兩個月不斷的嘗試與模仿下,他終於可以玩到魔術師所玩到的把戲,後來,更找回那位魔術師,當場給他表演。

  NJ從來不是大田,他縱然對自己的生命選擇質疑過,可最終都認命地沿著大路前行:未能學得鋼琴就安然放棄、不情不願地完成電機系博士後還是沉著地做回電機本行、跟不太愛的太太結婚、組織家庭……NJ就是這樣的一生,相反,同樣是電機行業出身的大田不單懂得彈琴,還會魔術。兩個男人,性格的不同,走著兩條既相似又毫不相似的道路。

山雨欲來的旋律
  鋼琴是《一一》的主導配器,那份細水長流的靜穆,揭開了家庭解體的序幕,也為故事構築了冷靜與距離閱讀。電影裡其實還有兩段我認為十分重要的音樂旋律,當中彷彿隱含著寓意所在。

  婷婷有回陪同莉莉到胖子工作的琴行找他見面,抵達琴行後,婷婷識趣地站得遠遠,反過來鏡頭前景裡的莉莉與胖子卻說話不多,可還是隱隱地藏著一份繃緊的張力,此時,琴行裡有人彈奏著(或播放著?)巴赫的《托卡塔》(Toccata in E minor, BWV 914),綿密的音符與纖巧技巧表現著「觸鍵」,旋律千絲萬縷,像預示了電影中人物錯綜複雜的關係,一旦危機觸及,一發不可收拾。

  還有一段好像不太起眼的音樂,來自莉莉哼唱的旋律,充滿玄機。有回,莉莉與婷婷在家裡做著健康餐,莉莉興起哼起一段優美旋律,那是來自蘇聯著名當代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Dmitri Shostakovich)的《Waltz 2 from Jazz Suite》,看過庫布里克《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 1999)的觀眾大抵不易忘記──電影甫開場就以這支華麗的樂曲展示這個中產家庭背後的千瘡百孔(音樂在電影中段也曾再次出現),盪漾的華爾茲曲式其實是逐步如洋蔥揭開箇中黑暗,具諷刺意味。楊德昌的《一一》裡,莉莉被安排不經意地哼著此曲,彷彿也預示了電影裡數個中產核心家庭背後的腐朽。

  也許你會說,把庫布里克與楊德昌拉在一起,不是有點奇怪嗎?嗯,也許先告訴大家一個有關庫布里克與楊德昌的故事。那是數個月前,跟楊德昌熟稔的前輩舒琪有次對我說,庫布里克是一位很嚴格重視自家作品在不同地方上映時被翻譯成怎樣的片名的導演,他這部遺作當時在港台地區被翻譯成《大開眼戒》,為了確保不失,庫氏曾親自發了一個傳真,詢問楊德昌有關「大開眼戒」的中文意思,好進一步了解自己的作品有沒有因為文化與語言差異而被曲解,當時,楊德昌收到傳真,大感意外,他從來不曾直接認識庫布里克,但庫氏這個舉動,既令楊德昌感到欣喜,也多少肯定了庫氏對楊氏的欣賞與信任。

  自從二千年在戲院看過《一一》以後,我心底裡一直懸掛的問題,就是楊德昌在莉莉這段哼唱的旋律是否跟當時他對庫布里克的《大開眼戒》作出呼應。後來聽到舒琪這個小故事,卻令我主觀地更相信當中有跡可尋,儘管,現在看來已是沒法可以篤定地解答的問題(我的確曾想過有天終可以跟楊導演做訪問,親自問他),更遺憾是,《一一》也跟《大開眼戒》一樣,成為兩位才華導演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