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羅展鳳梁:梁家輝羅:你可有意思像活地阿倫的自編自導自演?
梁:我想,就是有人創作了一個地道港式的活地阿倫故事給我,我也未必會演得好。他的電影,每每由自己出發,他可能是最適合演出自己的角色,相反,要演活其創作角色,卻相對困難。當然,我想過也可能是基於出身問題,我一出身就跟李翰祥導演,當時所認識所謂演員的崗位就是處於一個很被動的角色,他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教育方法。從當時起,我希望自己可以一直遇到好的導演,遇到好的劇本,反而很少會想到要創作自己想要的東西,再加上在香港這個地方,實在不是培育創作人的好地方,如果你要身兼多職開一部這樣的電影,一定要面對很多很多的困難。
但更根深柢固是,我早接受了李翰祥那套演員的方式,我不想把演員的崗位又放在創作架構上,我情願好好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了。正如你要我選擇,我也情願在不同的劇種去找尋滿足感,多於把自身的故事或想法,放在戲劇之中。
羅:那麼,在這部電影中可有其他好玩的地方?可以令你滿足?梁:有,這部電影於我來說也有很多新的嘗試,像有打鬥場面,劇中又要處理一些家庭問題,雖然當中也離不開很多導演一向對我的看法,譬如是一個很想當英雄,事實卻是一個很弱小的人物。總的來說,這部電影還是令我有好些新的體會。其中,角色上的一個掙扎位是來自我在外的時候,往往表現出軟弱,可是一旦回到家庭,卻要表現自己強的一面。
羅:你感覺很多導演都喜歡給你配置這種角色?梁:是的,可能是出於長相或者體型的問題,我想沒多少人會覺得我是一個個性很強的人。
羅:那麼事實呢?
梁:事實……(想了一想)事實我也不太清楚。我是那種不大會分析自己的人,我在工作或是工作以外的時間,都只是在解決或處理一些問題,但說到分析自己,卻是甚少的,正如在不同電影不同角色中,我會在好些劇情事件上看到一些跟我相類似的處境,但說到角色的內心,角色的性格,我很少會把角色跟自己的放在一起比較。
又或者這樣說,我就像一團泥,你可以給我搓揉成不同的型態,但我從來不會有一個肯定了的軟硬度,也不知道自己的韌度。我曾經用過「變形蟲」這種生物來形容自己,就是這個意思了。我不排除自己所擁有的潛藏力量可以很高,只是,卻基於先天原因,也很需要一個很好的工匠,來為我打造。事實在多年以來,我也曾給大家證明過,只要遇上一個好的工匠,我的確可以很不一樣。
羅:這樣來說,梁家輝的確很被動,可以控制自己的條件都要交由人家才成。梁:這個對我來說可沒有甚麼所謂,我實在太明白自己演員的崗位,只要坐下來等待就好了,也從不覺得被動就是一件壞事。正如太主動的人就會變得太強,太多時間也相信自己那套,要人家怎樣拍來遷就自己,變成太固執,我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當然,有時候看見一些英雄角色,我也會想其實我也做得來,於是會有點羨人家,惱著人家為何不找自己當,但這只一會愁一段很短的時間而已,就止於此。
羅:譬如呢?梁:譬如《英雄》中的秦王吧。電影放映前,我早看過《英雄》的劇本,於是就問自己最想當那個角色,當時我就選了秦王這角色,又想著如果真的自己做,會怎樣處理表達,後來當我看過《英雄》後,我就更覺得我的選擇沒有錯誤。(為何不選其他男角?)因為我知道要拍那些武打場面實在是太辛苦了,而且更加是吃力不討好(一笑),是的,其實是很容易吃力不討好。
羅:知道你跟一些國內的演員很談得來。梁:香港大部分演員都不是學院派,像我一樣,都是「紅褲仔」出身,又或者都是從訓練班出來,所以能夠跟一些國內演員談到拍電影中一些很理論性的問題時,會感覺很有趣。一般而言,在片場中,大家很多時都是「柴娃娃」或八八卦卦的說三道四,所以,能夠有一些拍電影心得的交流,份外珍貴。
羅:今時今日,仍然有很多人記得的梁家輝是來自法國電影《情人》,你怎樣看這回事?可有感到麻木?梁:這個我可不會,反而我驕傲有一個工匠可以把我塑造成這個模樣,畢竟都這麼多年了,難得有人仍然記得。當然,另一方面也要承認自己是失敗的,因為經歷了這麼多年後,大家記得的依然是多年前的自己,有時,就是會問為何打後未有另一個角色可以代替這個角色,蓋過《情人》中的形象而令人記起呢?
羅:你有重看《情人》這部電影嗎?梁:久不久也會有的。
羅:經過一段時間的距離,感覺自己的表現如何?梁:感覺的都是一種集體的合作回憶,不會只是單單個人的,就是想起當時整個環境、氣氛、造型,包括那位女演員的配合,營造出一個令人信服的愛情故事,不單令人信服,而且也是很特別的。今時今日,這依然是一個很特別的題材,而且,在當時來說,亦未曾有過一部外國電影會把一個中國人的位置放得那麼重,亦未曾有過一部外國電影會如此深入地去刻劃一個中國人的心態,是以給人一個很深刻的印象。
就是對我來說,那也是很深刻的一次經驗,看小說的時候,就已經被它吸引過來了。包括了解當時那種殖民地的階級主義,這部電影令我想到很多問題,都是視野比較闊的問題。
羅:很多人說,你的眼神給人一種很溫情的感覺,甚至承載了很多的內容,你怎樣看呢?
梁:(一笑)其實每一個人的眼神也承載很多內容,就是一個很無知的人也如是。問題是你是否可以利用自己的眼神去給對方表達而已,正如我相信每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個好的演員,當然,這種說法多少有點極端,但某程度上,這其實就只看你怎樣處理自己當下的角色,(有技巧可言嗎?)我覺得沒有的,那只看你投入多少而言,你是否腦內真的想著這樣的東西?是否讓自己身體的每一部分充滿地投入一個角色之中?我相信,你只要想,就可以做到了。
羅:在參與過眾多電影中,那些是你喜歡的?梁:其實倒有很多電影我也很喜歡,只是都是乏人認識的戲多,唔,譬如陳坤厚導演的《春秋茶室》、嚴浩的《棋王》、劉鎮偉的《九二黑玫瑰對黑玫瑰》,也很喜歡《天台的月光》、《雙瞳》、《火龍》和《刮痧》。說來,都是劇本很強的電影。
羅:都是劇情片所佔的比例較多。梁:說的也是,因為感覺會比較大吧。
羅:那麼《周漁的火車》呢?梁:這個我不是太喜歡,我不喜歡是因為我當時未能進入當中的故事狀態,我只是做那個故事狀態,我了解那個故事狀態,但就是未能進入角色的生命吧。於是演出上也只留於平面。我想,當你喜歡一部電影的時候,你是可以把你的歷史搬入戲中,成了你生活的其中一部分,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進入吧。我會說,在《周漁的火車》中,梁家輝是真的做戲。
羅:《東邪西毒》呢?
梁:《東邪西毒》於我來說簡直是一個夢(充滿內容一笑),是一個隱隱約約的夢,發過夢後就好像甚麼也不太記得記起了,那時候,是真的很慘,很痛苦,是真的痛苦,就是很不實在的感覺吧。
羅:拍一個夢的戲是怎樣的感覺?梁:我一直說,我不懂得欣賞王家衛,但我有看他的每一部電影,至今,我依然很喜歡他的《阿飛正傳》,那是一部很入我心中的電影,大抵因為那個故事年代的問題,也包括箇中的情感問題。我也有想過可以再拍他的電影,但只限於很有條件的時候,畢竟,要拍他的電影事實上要用上很多的時間,說的是三四年時間去進入一個角色及故事,除非我在一個沒有任何負擔的條件下吧,包括物質或精神上的負擔,這樣,我想我還是很願意跟他再去一次旅程,去多發一次夢,但也只此一次好了。
羅:感覺自己演藝生涯都是做一些滿足別人願望的角色。梁:那是很理所當然吧,如果我只選擇一些滿足自己的角色,我就自編自導自演吧。我情願滿足人家好了。
羅:有試過既滿足人又滿足自己的嗎?梁:很少,真的很少。也想不到有那部電影可以這樣,倒是未能滿足觀眾的電影有很多(幽默一笑)。
羅:你當過皇帝的角色,很多人感覺香港演員可以演皇帝是一年很意想不到的事,而你又做得那麼好,你自己怎樣看?梁:我想這種說法多少是對香港演員的不信任,電影是一個團體的創作,那不單是依賴演員的演出,還有很多幕後的工作人員,我可以做好一個皇帝的角色,絕不是因為梁家輝一個人的成就,可以理解這個原理,就明白香港演員一樣可以演好皇帝了。
羅:一開始就跟李翰祥導演合作,你想可是一件好事?
梁:這個可不知道,因為我總不能體驗如果不是這樣又會有怎樣的自己,所以無法比較,我只能說,我受他的影響很深,一直影響至今。
羅:從影多年,有甚麼令你一直執著對這個職業的熱情,可有感覺疲倦?梁:有,當然有,曾經有過失落,有挫敗,但坦白說,很多老前輩都說過當演員就好像吸鴉片煙一樣,其實這的確是事實,你很難再找到另一個行業可以代替這行,演出所帶給你的東西是不能代替的,也有很多的回報,包括人家的讚許、可以進入不同角色生命、可以令到觀眾發笑等等,都是一些滿足感的泉源。那是其他行業未能給予的。
羅:你的家庭對你的工作影響有多大?
梁:就是精神上與各方面的支持與照顧吧,那是很大的鼓勵。而且家庭生活也令你對生命有很多反思,對演戲也是好的。
羅:你拍戲量少,是否多年來你在選片上比較嚴謹?還是希望過一種閑暇的生活,享受一下?
梁:才不,我在選戲上一點也不嚴謹,在我來說,我每次考慮是否拍那部電影,就是想我是否需要那部電影、賺那筆錢,只此而已,倒是現實得很的考慮。
(原刊於上海《看電影》雜誌,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