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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相識的朋友愛問,我為什麼會喜歡上電影配樂,每次想起,總要從父親這一筆說起。
我一直認為喜歡看電影這個源頭,要歸功父母,我從小受他們薰陶,尤其父親,沒有這個超級戲迷,我想我每週不會有兩三次進場看電影的機會。父親是公務員,隸屬紀律部隊,日常輪班工作,壓力甚大。閒暇時,他喜歡看電影與聽音樂(家中有過千張黑膠唱片)減壓自娛。至於作為小孩子的我,每每跟他行事──看他所看的,聽他所聽的。在一知半解之中,慢慢學會欣賞。
是的,父親與母親在當年說來是「新派人」,生於四十年代中後期的他們都完成了高中課程,精通中英語文,加上成長過程受著西方流行文化影響(尤其是歐美國家),是看「荷里活」映畫、聽「樂與怒」的一代。今天看來,當時的起居飲食,多少帶點小資情調。
其中一例,是對比其他同齡的書友們,我總比他們多看電影,畢竟在七十年代,看電影還是奢侈的娛樂,好些同學只有在節日期間才可以跟父母兄弟姊妹看一場電影,對我來說,卻是日常的「指定動作」,港產片與荷里活電影是當時主流,執著父母的衣角,不知看了多少電影,看懂或看不懂,已不重要,反正早習慣了有電影的生活。那時並不知道當中珍貴,今天想來,份外感恩,是父親播下的種子,開啟了一道窗戶,日後讓我成為生命裡重要的後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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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如同碎片,總在腦海裡慢慢載浮載現。為了這篇文章,我再次記起那些樂音,還有影像。
七十年代,父親那部叫「山水」的龐然大物音響組合(在小小年紀的我眼中當然是大物),放聲張揚是一眾民歌與歐西流行曲及搖滾樂:The Carpenters、Beatles、Eagles、Bee Gees、Abba、Elvis Presley、Rolling Stone、Olivia Newton John、Simon and Garfunkel……,在我來說,記憶猶深的是這班歌手樂隊為電影注入的原聲歌曲:Bee Gees的《兩小無猜》(Melody,1971)、《週末狂熱》(Saturday Night Fever,1977)、Beatles的《黃色潛水艇》(Yellow Submarine,1968)、Olivia Newton John的《油脂》(Grease,1978)及Paul Simon的《畢業生》(The Graduate,1967)等,好些電影看過了,再聽父親的原聲,印象尤其深刻。也有部份電影是長大後才找來細看,反正音樂早已耳熟能詳,觀影時候,別有一番感受。
此外,部份電影主題歌曲更是父親至愛,對當時的他來說,彷彿百聽不厭:Maureen McGovern的〈We May Never Love Like This Again〉〔電影《沖天大火災》(The Towering Inferno,1974)〕、Maureen McGovern的〈The Morning After〉〔電影《海神號遇險記》(The Poseidon Adventure,1972)〕、Lionel Richie的〈Endless Love〉〔來自同名電影《無盡的愛》(1981)〕、Stephen Bishop的〈It Might Be You〉〔電影《杜絲先生》(Tootsie,1982)〕、Stevie Wonder的〈The Woman in Red〉〔電影《紅衣女郎》(The Woman in Red,1984)〕及Belin的〈Take My Breath Away〉〔電影《壯志凌雲》(Top Gun,1986)〕等。父親聽著歌,總愛哼著和唱,教母親笑話說:「你用的就是女聲,太高了吧!」是的,父親唱腔的確有點仿傚Bee Gees裡的Maurice Gibb,往往叫大家笑話。
然而,父親最得我心的原聲,卻大都是純音樂的(小時候只記得樂音,而不知道配樂家的名字):Nino Rota與Carmine Coppola的《教父》(The Godfather,1972)、Giorgio Moroder的《午夜快車》(Midnight Express,1978),還有Ennio Morricone一連串的意式西部電影原聲音樂:《荒野大鏢客》(A Fistful of Dollars,1964)、《黃昏雙鏢客》(For A Few Dollars More,1965)及《黃昏三鏢客》(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1966)……。也許,當時好些電影還未看過,不知怎地,卻令我留下了深刻回憶,那些樂音陪伴我走過那段傻氣的童年歲月,小女孩的我愛傻乎乎玩著小型鋼琴,胡亂隨父親播放的音樂叮叮噹噹彈奏;另一方面,不知怎地自己也隨著這類或哀傷或悲慟或蒼涼的樂音掀動某種世故情懷,逐漸成長過來。
誰知道呢?若干年後,我竟再次重新咀嚼它們,發掘它們,購買屬於自己的電影原聲,甚至費上心神研究。現時獨居家中收藏的大部份是電影原聲鐳射唱碟,當然不乏有關電影的光碟;反過來,父親這些黑膠唱片,都隨他多次搬遷成為收藏,隨年月隨新科技發明而成為「絕唱」。
有時候回到家中探望父母,看著父親那個封存了黑膠唱片的大木櫃,有種不能言喻的悵惘──父親老了,黑膠唱片在父親口中儘管依舊珍貴,只是,未能播放的唱片畢竟只是活死物,父親有時候說,要買一台好的音響組合重新聽他的寶物,只是,此話說上近十數年,一直因瑣事未有實現,父親啊,也就繼續購買電影片子,每天吃晚飯時總愛跟母親看一場戲,過屬於二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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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識地令自己開始注意電影音樂與購買電影原聲的習慣,得說回1990年看的意大利電影《星光伴我心》(Nuovo cinema Paradiso),Ennio Morricone的漂亮旋律(還有其兒子Andrea Morricone),除我以外,想不知迷倒了多少觀(聽)眾。深深記得,當年看罷此片,我熱切地跑到唱片店裡買下這個原聲盒帶(當時鐳射唱片還未普及),如獲至寶。說來,這部電影的原聲音樂陪伴我渡過許多年月(包括上班、下班車程)。那時候,當記者的我每天戴著隨身聽,耳邊不時響起Morricone父子的旋律,寫下一篇又一篇的人物訪問稿子。
我是一個習慣邊聽原聲邊寫東西的人,好令自己容易進入寫作情緒,凝神靜思下筆的內容。也因為這部電影的原聲,燃點起我在觀影時對電影音樂的敏感度,開始持續地購買原聲,開始學習欣賞,甚至若干年後,開始發掘這個乏人談論的電影音樂世界,開始閱讀中外有關電影音樂著作,開始研究,也開始書寫,一點一滴。可笑是,最初的時候,我還懵然不知,Morricone這個大名早早是父親唱盤上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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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個含蓄的人,加上一臉嚴肅,我倆從來甚少閒話心事。然而,我的第一本電影音樂著作出版時,父親最是高興,他眼睛不好,卻一直表現喜悅,彷彿從心的笑出來,嚷著要買十數本,送鄉親各人。記得該書剛剛出版,他更每天跑到樓下商場書店,看看我的書可有賣掉,有次他說:「那些書仍放在這裡,沒動過一本似的。」又一次,說:「它們的位置被轉換了,這個位置好像不太好吧!」他鎖緊眉,總是向著母親說,其實最想我知道。及後,又經過數月,他才慢慢把緊張放下,把心神放在其他方面。
我知道,父親樂得有個被他影響的女兒,我在書中序言對他感謝,想最得他心。爾後,他就樂得繼續發揮其影響力量,有次,他得意地向我說,「要找好的音樂,當要從我的黑膠珍藏找找,最好的東西,無論電影、音樂,都是昔日年月的事了,今天那些,怎成?」我也樂得順從父親,點頭稱是。又一天,他買來了奧斯卡最佳電影原聲特集送我,也沒有多說,只是放下:「這個給你,聽聽。」
最近,父親又借我一套昔日香港七十年代流行的電影劇集《變色龍》光碟套裝,有次閒來,隨意放了一張片子,即被懾住,電視劇當年部份配樂挪用自「罐頭音樂」,那段旋律,正正是我當年最愛聽的曲子,那是後來才知道,來自Georges Delerue(也是法國新浪潮導演杜魯福的好拍擋)的原聲作品The Day of the Dolphin,記憶裡,因為當中的主題旋律,我好像開始懂得點點人情世態,「學會」慨嘆感懷,是啊,就是有「知」以來的感性,多年以後,電視劇的內容都忘記了,卻是這段旋律一直纏繞心間。
父親大抵不知道,他再次勾起我的另一段回憶,那是我有知以來第一首喜歡的原聲吧。父親大抵不知道……
(本文原刊於《名牌》雜誌2006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