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8月 29, 2005

《映畫x音樂》後記


  上週五收到北京三聯出版社編輯劉蓉林電郵告之,我的《映畫x音樂》簡體本終於出來了,等待多時的胎兒,最終成為落地孩兒,身兼父/母親的我,當然最為高興。然而這種快樂卻不是純粹的,當中又帶有一種不敢置信的浮游感。敢情是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正式跟大陸的讀者見面,再雀躍,還是帶有不安的,一種不落實的慌張。身為作者的我,至今仍未知道孩子的模樣,這天,倒想跟大家先分享當日我為港版寫下的後記,包括要多謝的人。附圖是香港版《映畫x音樂》的封面,由香港書籍設計稍孫浚良操刀,再次多謝他給我的書賦予了寧靜的文字節奏感、空間感與氛圍。


               《映畫x音樂》後記
  關於電影音樂,腦海總有這樣的一把聲音:「不知是我選擇了它,還是它選擇了我,因為遇上,就一起了。」我常想,擁有一種屬於自己醉心的追求,是一種福份,是以格外珍惜。我深愛奇斯洛夫斯基的電影,是基於他的電影總有一種叫人捉摸不定的「命定/偶然論」,好些事情的發生,似有緣由;但又有些時候,事物的生成與發展,卻又無法言說,無從考據,猶如神秘主義之神從中作遂。

  父親是個喜歡電影與音樂之人,還是小學生的我,每星期就是拉著父母衣尾,跟隨他們上電影院看電影,看得懂自然享受,半看不懂的也一樣稱心,電影世界自有其魔幻魅力,看電影,總是賞心樂事。音樂世界也多得父親的培育,他只要工餘待在家中,就要滿屋大聲放著音樂,電影原聲是他的喜愛之一,只記得當年我還未看懂電影《午夜快車》的故事意涵,已聽熟了電影原聲,關於父親珍藏的電影原聲唱片,印象深刻的,還有《教父》、《蜜桃成熟時》、《兩小無猜》、《愛情故事》等等,父親鍾愛的音樂甚廣,不拘泥於古今中外,家中千多二千張的黑膠唱片,一直是他至今依然自豪的家當,我的童年在一室歌曲樂聲長大,慶幸沾上了半分音樂感。

  母親熱愛文字,從小愛讀小說,文筆比我要好,幸運地,在她的身教感染下,她身上流著愛看書與愛寫作的血液,不知不覺就傳到我的身上。小時候,她給我買了不少流行小說,讓我還未懂得愛情,就在愛情故事世界編織愛夢。然後,這些小說逐漸打開了我對文學與文字的熱情,一直在書海中找尋閱讀樂趣,只要好書,可不局限於嚴肅或流行文學。可以說,小學、中學時期,是母親一直從旁鼓勵,她更叫我遂其所願,當個小說家,寫好文章;閒來又給我看她的日記,讀她的隨筆,體味寫作趣味。是的,日後我最終賴以寫作糊口,多少跟母親當年供應的養份有關,一切有跡可尋。至於日後能否寫起小說來,卻是未知之數。

  肯定是,沒有父母從小給我對電影、音樂與文字的潛移默化培養,我想我對它們的接收大抵少了一份敏感與關懷,更無法如今天能以文字記下自己對電影音樂的一些研究與感受。正如多年來如果沒有國靈聽我滔滔不絕說著我對電影音樂的看法,沒有他在旁給我欣賞鼓勵,督促我放下身邊雜務,抽時間以此「大造文章」,可能,好些文章只流於一種印象式的看法,未加鑽研深化。是他這些日子以來從旁著緊催促與支持,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才陸續誕生。至於工作了一段日子再重返大學校園,接受大學教育的思考訓練,時機正好,恰恰有助我在研究過程引入不同理論角度考證,沒有這幾年的大學生活,大抵今天也就不會有這樣的一本書,沒有現在這樣的一個我。

  完成這本厚厚的書,彷彿完成了一個使命似,寫後記的當下,腦海中盤旋了好些摯親好友的名字,不得不提。沒有他們,這些文章大抵在創作過程或出生以後就顯得格外寂寞,只淪為文章大海的一點水滴,乏人問津。

  台灣《電影欣賞》的龍傑娣女士說來是第一個刊登我稿件的編輯,才投稿翌日,就收到她的電郵回覆,初試提聲,就像打了一支強心針。是大陸《看電影》的霍丁小妹讓我知道電影音樂文章原來有長期刊登的價值,一鼓作氣的寫了多篇文章以後,於2002年尾,再一次大膽投稿,竟換來她與其他編輯的青睞,從此就一直為《看電影》撰寫電影音樂專欄,我以為,那次是另一次最大的鼓舞。至於黃愛玲小姐更是我的恩師,她不時「被迫」讀我新寫的文章,可還是一臉願意,有次更邀我到她的電影課堂擔任客席嘉賓,讓我充當專家,講述我對電影音樂認識的二三事,已是最大的肯定。

  本書編輯李安叫我感受到甚麼是對作者與作品的尊重,她從不吝嗇對我的稱讚,這段「生死時速」的出書過程,她一直默默為此書做事,作最好的包裝,打點一切,當中所花心力,絕對不少。當然,還有美術設計Les Suen,他那份一絲不苟對書本設計的熱情與信念,為本書注入大大的可觀度。

  大部分文章,國靈總是第一個讀者,每次完成了一篇文章,他都甘於「正襟危坐」地給我細看一遍。遇上有問題的地方,總是耐心指出,他天生擁有細密心思,正好補足我那大意性情,從寫作取材、角度切入至文字的準確性,他都不時給我意見,指出我的不足之處,又著我不要考慮這種「冷文學」的市場,就是要寫下去。多年來跟他在文學、文化、藝術、生命的交流,令我體味了甚麼是最好的精神溝通,沒有他的同路,路就不易走。

  我常想,不喜歡電影與音樂的人,大抵總不能與我的文章親近,慶幸我身邊有這班志同道合摯友。沒有志偉在後期給我不厭其煩的翻查書中資料,這本書難免因為我的「大頭蝦」而錯漏百出,作為一位對音樂與電影素有研究的他,一直為我的文章補給寶貴意見,當然,還多得他多年來不時在逛影碟店或唱片店時,細心給我挑選好電影、好音樂。事實上好些音樂知識與認識,也多得他的推介,讓我的眼光擴闊了,也讓我知道,好的音樂,絕不止於電影中的。無論於音樂上的引介、於這本書,他也居功不少。

  有關日語的電影,我不時要勞煩建文的幫忙,沒有他快而準的翻譯,大抵不少寫作過程就難免給卡住了。亦友亦讀者中,首推小捷,每回見她津津有味地讀著我的文章,人就飄飄然起來,是的,作者需要那份被欣賞被讚賞的虛榮。妹妹展凰儘管較少看我的文章,但多年來一直與我分享喜歡的電影音樂,每回看電影後一旦發現有好音樂,她就急急告訴我,姊妹倆能夠有著其同喜好,嘻嘻哈哈說著笑著,其實已經很warm、很好。

  對我好的人,我一直銘記,並且感恩。

  是父母與身邊摯友一直容忍我多年的任性,才有本書的生成,特別感謝是已遠去的祖父母,他們都是最疼愛我的人,一直把自己的孫女視為珍寶。是的,多得這班摯親好友,是他們讓我這些日子以來體味人間情愛的力量。

                              展鳳
                              2004年4月15日

星期三, 8月 24, 2005

《一生何求》裡的小詩兩首(摘錄)

(1)
我是小小之命之鳥,
在陌生的地方黯然神傷,
那異地因你的來臨而豐盛起來,
而我卻為你日漸消瘦,
我可送你甚麼,
我的小花?

(2)
我想在兩本書之間綁架你,
你有你的生活,
那把女兒和我摒出局外。
我知總有一天,你會離去,
風把你的眼睛帶往遙遠的地方……
但請將這一天送給我,
猶如我的最後一天,
請將這一天送給我。
(兩首小詩均譯自黃愛玲)

星期六, 8月 20, 2005

成瀨巳喜男的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日


  今天是日本映畫大師成瀨巳喜男的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日(他生於1905年8 月20日),也是我的生日,不要說我傻氣,大家都是獅子星座!感覺蠻親切呢!早前有數名大陸網友(在我簡體版的博客)建議我談談有關成瀨的電影音樂,這個也是我一直的想法,只是還未有實行。看來,得加把勁!

星期一, 8月 15, 2005

20年黑色魔幻影樂回顧:Tim Burton X Danny Elfman


  因為Tim Burton新作《朱古力掌門人》(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在香港上映,應報章編輯要求寫了一篇有關Tim Burton跟其譽用配樂家Danny Elfman的文章,提筆時方發現二人原來剛好合作了整整二十年,這篇小文就更有點意思。說來,Elfman不算是我最喜歡的配樂家(卻是妹妹至愛),不能否認,我曾把他兩張原聲聽過滾瓜爛熟,那就是1990年的《幻海奇緣》(Edward Scissorhands)跟1993年的《怪誕城之夜》(The Nightmare Before Christmas),前者浪漫淒迷,後者悲哀中帶愉悅。那個年頭,我還是剛學始聽原聲。現在說來,Danny Elfman這個配樂家在我聆聽原聲的歲月裡,還是蠻重要的。


  確實是整整齊齊20年,說的是導演Tim Burton跟他的譽用配樂家Danny Elfman的合作年月。 一段20年的拍檔關係,Elfman形容他跟Tim Burton像極一對「老夫老妻」,有時候會為對方的一些無聊挑剔無名火起(‘Ah, he’s driving me nuts! ’),但總的來說,卻是細水長流,滿有默契。「可能我們二人都不是驕傲自大的人……要求對方及自己也高,甚至有點神經質,每每創作過程的開始總是困難的磨合,突然間,當我們click了,一切就可以了。」

  Elfman承認二人身上流著一種不能言喻的共同特質,只是難以言明說清。Tim Burton的影像一旦加上Elfman的音樂,就呈現了一種屬於二人的獨特曲風:歡愉中、趣味裡不忘黑暗沉鬱與詭異,像人格分裂,神秘而遙不可及,一種淡淡帶死亡的傷感筆觸。儘管,每回Tim Burton都愛拍攝不同片種。最為觀眾熟悉的,當由1989年的《蝙蝠俠》(Batman)說起,及至近年來的《大魚奇緣》(Big Fish,2003)與最新上映的《朱古力掌門人》。


B & E作品回顧展

人聲歌曲新嘗試 :《朱古力掌門人》(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2005)

  除了原聲內的純音樂外(一貫的Elfman,一貫的鬼魅),值得注意是當中人聲歌手。Elfman參考電影原著裡作者Roald Dahl的詩歌,加以拼貼刪減,創作出5首作品,都以不同音樂類型出現,各具特色,可說是Elfman的一大嘗試。

  〈Wonka’s Welcome Song〉像支趣怪聖誕曲,開心愉悅。〈Augustus Gloop〉有意營造一種Bollywood Musical的味道,配器豐富多采,充滿跳躍活力,這跟Elfman與Burton同是Bollywood Musical喜好者大有關係。〈Veruca Salt〉帶有60年代hippie味道,旋律簡潔,清新可喜。〈Violet Beauregarde〉卻是70年代的funk music,集搖滾與迷幻一身,節奏感強。最後一支〈Mike Teavee〉卻又以frenetic rock加入重金屬,黑色味道較濃,又令人想起了《怪誕城之夜》(The Nightmare Before Christmas,1993),節奏與旋律滿有力量,戲劇味重。

冷寂淒迷詩篇 :《魔幻奇緣》(Edward Scissorhands,1990)

  Burton黑色愛情童話,溫馨動人。可也是Elfman令人驚艷舊作,屬於雪花片片的淒冷原聲。Elfman採用他擅長的電子、電腦配器,帶領觀眾以音樂進入異度空間,冷冷寂寂,哀哀戚戚。Elfman以樂音告訴你,甚麼是在黑暗中隱然著一絲浪漫希望之光。

打造英雄樂章 :《蝙蝠俠》系列

  對黑色魔幻電影深感興趣的Burton,1989年先執導《蝙蝠俠》,至92年再有《蝙蝠俠續集》(Batman Returns),說來前者更是配樂家Elfman成名之作,他在本片最出色的,莫過於懂得以弦樂描繪蝙蝠俠的剛陽與陰霾一面,那種側寫人性黑暗的音樂觸角,令蝙蝠俠更為人性化,呈現其一體兩面的分裂個性。之後,Elfman更被欽點為許多魔幻英雄電影打造原聲,包括《蜘蛛俠》(Spider-Man,2002)與《變型俠醫》(Hulk,2003)。

快樂飛揚舞曲 :《怪誕城之夜》(The Nightmare Before Christmas,1993)

  沒有那一張屬於B & E的作品可以比這張更叫人亢奮飄揚,無論電影與音樂也是如此出色,難怪Elfman此原聲被視為「經典鬼魅想像代表作,音樂、音效也是極盡想像力的極致」。愛極了這部有關人造布偶動畫的電影,Elfman在本片主責音樂與歌詞(某程度也是電影裡的劇本對話),單就這部作品,已肯定了他的「鬼才」地位。優美動人的旋律,感情洋溢的歌詞,演唱者澎湃激情演繹,值得珍藏。

沉鬱的悲劇 :《無頭谷》(Sleepy Hollow,1999)
  《無頭谷》令人想起《幻海奇緣》,同樣為愛情悲劇,Burton這部電影卻不留點點色彩餘地,如此悲情壯烈,令人喘不過氣來。Elfman繼續以音樂寫人性黑暗面相,充滿張力,曲風之黑暗,令人不寒而慄。


(本文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2005年8月13日)

星期五, 8月 12, 2005

《親切的金子》原聲


  
  驚喜!今天從網路上發現,朴贊鬱新作《親切的金子》原聲有售,為此貼上有關消息,讓喜歡朴贊郁電影原聲的樂迷,先以文字感受朴贊郁這回華麗暴烈的音樂盛宴。相關原文如下:

  千呼萬喚,由韓國當今最具威望導演朴贊郁(Park Chan Wook)執導,兼由韓國首席美人李英愛(Lee Young Ae)獨擔大旗的《Sympathy for Lady Vengeance》(親切的金子)終於在韓國上映。此片是朴導演繼電影《復仇》及《原罪犯》後,第三部以復仇為題材的作品,因此在韓國被影評界譽為「復仇三部曲」的《親切的金子》片,故事雖然與《原罪犯》片大有不同,然而導演想于兩片表達的迷離刺激氣氛卻是大同小異,所以今次朴導演再次請來曾為《原罪犯》當原聲大碟製作的曹英沃(Cho Young Wook)音樂大師及其班底,為《親切的金子》製作原聲大碟。

  曾多次為朴贊鬱電影作品炮製原聲大碟的曹英沃,對朴導演的要求可謂瞭若指掌。今次在《親切的金子》原聲大碟中,為配合電影情節,主要以「華麗和感性的復仇故事」為主題,由著名作曲家崔承憲(Choi Seung Hyun)親自製作,配合李之秀(Lee Ji Su)和羅石周(La Seok Ju)等編曲,以這個最強陣容透過音樂將《親切的金子》的精粹表現出來。此原聲大碟以小書冊包裝,其中收錄了不少精美劇照、不同版本的電影海報圖像,以及一些配樂的曲譜,極具收藏價值。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碟中一首改編自18世紀西班牙民族搖籃曲作品「Mareta, mareta no 'm faces plorar」(第18首/媽媽,媽媽,請不要吵醒我),在片中最後一幕出現,而該幕亦是全片的最高潮所在。大家亦可想像流行於幾百年前的搖籃曲,今次出現在朴導演的作品中,必定另具一番情懷!

  推介歌曲:「親切的金子」(第一首)、「祈禱的金子」(第二首)、「贖罪」(第五首)、「變了很多」(第八首)、「離別」(第11首)、「珍妮的搖籃曲」(第12首)、「世上最惡毒的蛋糕」(第16首)和「Mareta, mareta no 'm faces plorar」(第18首)

參巧網頁
http://global.yesasia.com/b5/index.aspx

星期四, 8月 11, 2005

音樂家「艾蓮妮.卡蘭德若」訪台音樂會

   最近得悉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譽用配樂家Eleni Kraindrou將於本年十月於台灣演出兩場,很是雀躍,現把有關消息跟喜歡她的樂迷分享。

希臘首部曲-悲傷草原 音樂家「艾蓮妮.卡蘭德若」訪台音樂會
國家音樂廳 10/29 星期六 午2:30 晚7:30

Fun音樂—電影配樂大師系列 希臘音樂精靈艾蓮妮.卡蘭德若與NSO (Eleni Karaindrou & NSO)

■主辦單位:國立中正文化中心 3393-9888

■演出:指揮/簡文彬     
    鋼琴/艾蓮妮.卡蘭德若(Eleni Karaindrou)     
    單簧管/凡吉里斯.克里斯多普洛斯(Vangelis Christopoulos)     
    手風琴/康士坦丁洛斯.萊普丁斯(Konstantinos Raptis)     
    曼陀林/阿里斯多泰利斯.迪米特利亞迪斯(Aristotelis Dimitriadis)     
        國家交響樂團

■曲目:經典名曲選自電影「希臘首部曲:悲傷草原」、「尤里西斯生命之旅」、「永遠的一天」、「霧中風景」、「養蜂人」、「鸛鳥躑躅」等

■票價:300 500 800 1000 1200 1500(兩廳院之友9折)

■售票處:兩廳院售票系統


  《永遠的一天》希臘大導安哲羅普洛斯,多年來他的電影被譽為『希臘史詩電影』,而這史詩般的韻律、樂章都出自音樂家艾蓮妮?卡蘭德若的心靈深處,而艾蓮妮更是這世界上唯一能從安哲羅普洛斯耳朵進入他那深沉如井的腦海,與他以音符交談的人。 艾蓮妮,被喻為「希臘第十位謬司」,總以動人樂曲鋪陳、烘托劇情的起落,從歐洲電影獎最佳影片「霧中風景」、揚威坎城的「尤里西斯生命之旅」、「希臘首部曲:悲傷草原」的愛情絕美交響詩、「永遠的一天」中陰沉和燦爛的對比皆深觸人心。艾蓮妮受兩廳院之邀首度來台,率三位希臘樂手與NSO及音樂總監簡文彬同台,真實重現每一份感動與震撼,更將帶來一部讓她結識了日後的最佳電影搭檔—安哲羅普洛斯的作品「羅莎」。

星期三, 8月 10, 2005

華格納與電影音樂之關係


  曾任《金剛》(King Kong,1933)、《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1939)與《北非諜影》(Casablanca,1943)等大電影的配樂大師麥士.史丹拿(Max Steiner)說過:「配樂中最困難的事情是要知道(音樂)何時開始與何時終結。」他所說的開始與終結,除了意指音樂本身的時間外,更涉及一個空間的問題,那就是電影中的影像。

音樂的功能
  一部電影完成後先要經過剪接(Editing)方能成為一部適合搬上銀幕播放的完整作品,這是行內所稱的「定剪」(fine cut,或final cut), 作曲家也就要根據這版本考慮在甚麼片段加插音樂,如此工序,也是所謂的「配置時期」(spotting session)。作曲家需考慮的地方除了是關於音樂的出場外,還有它的終結之處。細緻地分,還包括了音樂與畫面的配合,何時需加強或減低聲浪,如何掌握當下角色的情緒或場景的氣氛,抓緊觀眾投入的心理,甚或補足影像中一些不足的氛圍,呈現更深一層的寓意。大至千軍萬馬的雄心壯舉,小至角色的一舉手一投足,也可以是音樂(如高低上落、起伏及音效大小等)發揮的好時機。

  一般來說,音樂的功能就如上文所說,但又並不盡然。音樂在電影中除為了直接加強氣氛外,也可以起反諷的作用,這方面以寇比力克的電影最常出現。寇比力克特別擅長以著名的古典音樂來展現反諷效果,電影的文本與音樂的文本之間就此起了特殊的火花,相當有趣。

  說回音樂的配置,大部分作曲家都是藉著多次觀看定剪的錄影帶來考慮音樂的插播。從影像中,作曲家們更能清楚了解電影中每個段落以至分場與分場之間的內容與關係,從而創作出不同的音樂斷片(通常基調統一),為電影作嫁衣裳。

  作曲家在配置音樂時都深知道自己的角色,他們首要考慮音樂在電影中的多個出場與終止之處,此外就是進一步深思音樂在電影中的某些特殊片段所能發揮的功用。較明顯的功用說明,可見於驚慄片中,電影音樂往往在當中發揮一種加強震撼度、緊張及或恐慌的效果。

  希治閣在《觸目驚心》(Psycho,1960)裡一場浴室殺人音樂就為不少觀眾留下深刻印象,就這點,作曲家伯納德.赫爾曼(Bernard Hermann)應記一功。希治閣也曾就《迷魂記》(Vertigo,1958)一片向作曲家伯納德.赫爾曼的音樂作出肯定:「是的,音樂有時比對白在某些地方更為有力。」片中正有一段只有音樂而沒有對話的八分鐘片段。

來自華格納的「主導動機」
  電影中,首個以人物與處境作主題(theme)或母題(motif)意念作曲的要說回配樂大師麥士.士丹拿(1888-1971),他是根據19世紀音樂家華格納(Richard Wanger,1813-1883)的創作理論作為藍本。

  華格納的作品絕大部份為歌劇(他愛稱之為「樂劇」),他為求突破當時的歌劇創作,系統性地開始以一種不同音樂主題來界定不同角色的作法,每一段小旋律,伴隨著不同角色的出場,並稱之為「主導動機」(Leitmotif)。他本人就曾說過:「戲劇音樂的每一個小節之所以成立的唯一原因是,它解釋了情節或演員角色的一些東西。」
 
  關於這種「主導動機」概念,約瑟.馬赫利斯(Joseph Machlis)教授曾對它作出更具體的解釋:「它們具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幾筆便可暗示出一個人,一種情感,或一種思想,一件物件(神、指環、劍),或一處風景(萊茵河、英烈祠、特里斯坦家鄉孤獨的海岸)。通過一系列連續不斷的變化,『主導動機』勾勒出戲劇的進程,角色的改變,他們的經歷和記憶,思想和隱藏的欲望。在『主導動機』意義的層層積累中,它們自身也變成了戲劇的角色,成為統治神和英雄命運之上升與衰落的無情過程的象徵。」 

  洪德清說,華格納的「主導動機」就是「在樂劇中藉由不斷重複的樂句或樂段來象徵某種觀念,藉此統籌視聽藝術的風格,並不斷地提醒觀眾某個特殊的意涵或概念」,是「一種『情感的理解』(emotional understanding),而不是『情感的陶醉』(emotional intoxication),因此他主張用『主導動機』將音樂與戲劇作更緊密的結合」。而麥士.士丹拿就是根據華格納這種『主導動機』為電影配樂,即當今大部份電影作曲家所採用的方法了。

星期二, 8月 09, 2005

《費城故事》的詠嘆調

   突然想起《費城故事》(Philadelphia)裡的詠嘆調。

  那是Jonathan Demme的1993年作品,電影開始沒多久,安德魯被證實患上愛滋病,同一時間,他遂被任職多年的律師行無理解僱。為求取得公義,安德魯在代表律師祖(Joe Miller,丹素華盛頓飾)的協力下,多番與大裁團公司透過法律訴訟,勞心勞力。某夜,他在家中舉行了派對,請來摯親好友,包括祖。舞會結束,祖期望跟他討論隔天開庭的問題,準備辯方律師的攻防戰略,只是安德魯累了,他推著點滴瓶在房間走來走去,聽著一首喜歡的詠嘆調響起,人就浸淫其中,他說,那是他最心愛的歌曲。

  這裡,導演Demme安排了一場長達五分鐘的歌劇,鏡頭一片火紅照向安德魯的臉頰(紅光來自屋內火爐的光),色調之強弱,明顯跟隨歌劇情感的高低跌宕,以色調煽動情緒,相對下,祖卻是坐在背光之處,一片沉沉的藍調。

  安德魯隨女高音瑪麗亞.卡拉絲(Maria Callas)的歌唱情緒燃起一片激盪,我以為,那是一次角色隨音樂得到救贖的最佳電影場面範本──

  那是在弦樂跟數下鋼琴和弦徐徐響起開始,安德魯問祖說:「你介意音樂嗎?喜歡歌劇嗎?」只見祖一臉茫然,他說,他對歌劇毫無認識,有點不耐,更按捺不住望向手錶,只是,安德魯卻隨歌曲響起繼續介紹;可以看到,他,是真的融入音樂。推著點滴瓶的安德魯向祖介紹說:女聲是瑪麗亞.卡拉絲,劇目是《The Opera Andrea Chenier》中的La Mamma Morta,作曲家是Umberto Giordano,此時,音樂愈加放大,至於安德魯,他跟隨音樂旋律,閉上眼,伴隨音樂之演出續說歌劇內容:

  「她在說法國大革命時,暴徒如何放火繞她的屋,她母親也因救她而死……撫育她的地方在燃燒。……」

  卡拉絲開始時的半敘半唱歌聲,像靜靜言說自家故事,歌聲柔媚,突然,歌聲從靜寂起動,激昂憤慨,安德魯問祖說:「你聽到她聲音中的心痛嗎?你感覺到嗎?」

  只見祖望著安德魯,點著頭。等待安德魯比劃著解說。

  「弦樂開始了,調子變了,音樂充滿了希望,又會再變的,聽著,聽著,『我把痛苦帶給愛我的人……在痛苦中,愛來到我處,充滿和諧的聲音。它說,活下去,我是生命,天堂在你的眼裡……血和泥,都在你附近嗎?我是神聖的,我是赦免,我是神,從天堂下來地上,把地上變成天堂。我就是愛,我就是愛。』」

  安德魯隨音樂燃燒起自己的情緒,鏡頭不時以俯瞰表達,鏡頭下的安德魯像向神訴願,仰頭向上望時,垂死的他更顯卑微。安德魯的臉上紅光猶如內心熾烈掙扎,如何充滿痛苦,抑或如何滿有希望,都同樣乏力。

  『我就是愛,我就是愛』。愛,大抵是安德魯面向死神的方法,也是他的救贖。救贖透過音樂注入心肺,撫平他憤懣的心。

星期一, 8月 08, 2005

《水牛66》的男角、導演與配樂:雲信嘉露


  《水牛66》(Buffalo’66)是雲信嘉露(Vincent Gallo)的98年作品,他自編自導,負責全片音樂,當然,還演繹了電影中的男主角──比利布朗。

                 (1)
  一開始,就見比利的童年照,那裡有他,與疼愛的比高小狗。雲信嘉露給比利的童年照配上一首歌曲,叫孤獨男孩(〈Lonely Boy〉),這就是比利的童年,狗臉的歲月。

                 (2)
  那是一個灰灰冷冷的下雪天,比利布朗出獄了。冷清的琴音(〈A Cold & Grey Summer Day〉)伴著比利,明明是冬季,樂曲卻叫夏天,大概因為是比利出獄。
  出獄,總是好的,因為有生氣,也就是「夏天」吧。只是,琴音有點無奈,有點冷漠。一開始,琴音就作了預告:世界很大,但容不了比利。比利準要讓外間遺棄,連撒一泡尿,也要多番被拒,踏破鐵鞋。有人天生命苦,路總要比人多走,而且吃力。像生在怎樣的家庭,不由人。

                 (3)
  雲信嘉露飾演的比利是個普通不過的男子,其貌不揚,社會公認的失敗者,沒貢獻的寄生虫,因為一次大額下注,輸掉,還錢不遂,代價就是替人坐上了五年牢獄。
  嘉露給比利作了另一首音樂,〈A Falling Down Billy Brown〉,墮落的比利。鋒冷的結他音色,令人想起了Ry Cooder 為《德州巴黎》(Paris, Texas)度身訂造的公路音樂,疏離、悲情、無家感。比利也返不了家,無人待他如子疼惜。比利的孝順,也不過是一廂情願,比利在獄中總托友人寄信給父母報平安,然而,他們其實早忘了比利。他們對他如此善忘,薄情。

                 (4)
  〈A Somewhere Place〉,你總會遇上那個很久沒有見過的人,就在你最失落的日子,最不想見人的日子。比利在心灰意冷的夜晚就遇上她,那個生平唯一喜歡過的女子;他一直深信她是自己的最愛,就是把綁架回來的女孩都安上那個名字,雲蒂布森。只是,這個晚上,讓他遇上了她與她的未婚夫,換來是二人冷冷的嘲弄,比利巴不得立即離開,曾經,他是多麼迷戀她,跟蹤她走了一圈又一圈。十年人事,女孩不再一樣,俗氣得可以。對比利,最不濟事的,還是自己。比利自卑,他討厭自己。

                 (5)
  只有莉亞懂得欣賞他,莉亞,一個愛喝熱朱古力的女孩子,一個可以在保齡球場快樂得跳起踢踏舞來的女孩子,音樂告訴我們,她叫月亮孩子(〈moonchild〉),單純得很;對比利,莉亞是那麼一廂情願,那麼甘心。她本身的故事已不重要,遇上比利,令她不一樣了。她懂得欣賞,從一開始就懂得,這是她一再幫助比利的原因,她知道,比利不只是外表的粗暴,他實際只是一個不懂表達自己的小孩,簡單得很。她走入比利的生命之時,也讓比利走進自己的。

                 (6)
  莉亞欣賞比利父親的音樂才華,看他唱著多年前的首本名曲〈Fools Rush In〉,她對音樂的欣賞都是由衷的,正如她欣賞比利,發乎內心。看電影的時候,大概沒多少人知道,當比利父親的幕後代唱的,正是雲信嘉露。

                 (7)
  在一片灰灰藍藍的調子裡,比利是那麼無力,像被世界遺棄的孩子,叫比利靜放鬆下來的地方,是他口中不時尋找的bathroom,他哭了,就在餐廳內的bathroom。嘉露給這個地方配上一幽幽的調子,〈A Wet Cleaner〉。一個洗滌內心的地方。

                 (8)
  原來還有莉亞。那個晚上,她就在他離去前的一刻,她說出了比利於她的重要,莉亞已不自覺的迷戀他。她說,比利是她見過最隨和的人、最英俊的男子。那刻,比利找著了真正愛他的女孩,比利在愛中失範,最終以愛撫平自己的傷口。〈I Remember When〉,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纏綿,那個暖暖的的擁抱,短短的吻,拉一拉手,原來己滿足了最單純的愛欲。也給比利一生來了另一次的U-turn。


(本文原載於本人《映畫X音樂》一書,香港:三聯出版社,2004)

星期日, 8月 07, 2005

The Virgin Suicides《鎖不住的青春》


  導演是蘇菲亞.哥普拉(Sofia Coppola),電影關於青春期那段迷失陰霾的日子,五姊妹選擇以青春脆弱的生命離開人世。電影背後的留白大概才是導演的真正訊息,鏡頭下淡淡的「筆觸」所以令人起生不安的思緒,電影音樂在當中成了一個重要的中介者;蘇菲亞為電影找來法國二人組AIR負責配樂,主題曲Playground Love 浪漫淒迷,哀傷而幽幽的。全碟電影感重,迷幻結他與鼓擊是配樂中的主要配器,純音樂部份游離而帶叛逆,若有所失中滲透出一般濃郁的迷幻魔力。

星期六, 8月 06, 2005

《人生交叉剔》(Magnolia)


  保羅.湯瑪士.安德遜(Paul Thomas Anderson)的《人生交叉剔》野心甚大,三小時電影貫穿九個核心人物的故事,千絲萬縷的關係,流暢而深刻,我認為是2000年度的一部佳作。

  此片的原聲大碟有兩張,一為約翰.布里安(Jon Brion)的純音樂配樂,一為艾美.曼(Aimee Mann)的電影歌曲,兩張都是高質素的作品。布里安以管弦樂來處理本片音樂,配合電影中的嚴肅主題,有著一重厚實感,安德遜指布里安的音樂為他的電影營造了一種「既緩慢且輕快、既驚恐且浪漫、既悲哀且快樂」的氣氛,正正是他所要求的,人生悲歡離合,布里安都可藉著音樂同一時間表達出來。

  至於艾美.曼的歌曲也是由她親自操刀及主唱(布里安亦有參與部份製作),安德遜曾指艾美.曼的歌曲是本片的靈魂所在;此大碟中,她的音樂道出了城市人的悲哀與距離,歌詞滿有意思,值得一再咀嚼。

星期五, 8月 05, 2005

都是貝多芬惹的禍


  電影世界裡,彷彿不少邊緣、異化人物都愛聽貝多芬。最經典莫過於《發條橙》(A Clockwork Orange,1971,寇比力克導演)中的Alex(Malcolm McDowell飾),他愛死了這位古典音樂家,房間都是貝多芬的塑像、海報跟照片,貝多芬就是他的偶像。每個晚上,Alex總以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第二樂章為一天作結。激昂的音樂叫他幻想到零零星星暴力畫面:轟隆隆的戰爭、基督被釘十字架的流血像、自己化身為吸血鬼的模樣……是貝多芬的音樂叫Alex變得愈加亢奮,一天暴戾行為都以貝多芬的音樂洗滌,人就「釋然」,彷彿是貝多芬的音樂力量令他打上強心針,明天又是一條「好漢」。他說,那是一天最完美的句號。

  是的,貝多芬總是這班犯罪者的精神支柱,有著強化及刺激作用,像心魔。

  記得《這個殺手不太冷》(Leon, the Professional,1994,路比桑導演)中的暴烈壞蛋探員Stanford(Gary Oldman飾)吧,他那種不能自控的躁狂不時在電影呈現,還是好端端的,一下子卻動氣,只需丁點觸動,他就彷彿要把對方的頭顱打破,那怕只是一個老弱的婆婆。有回,他跟手下說,不懂貝多芬音樂的人,總有一種遺憾,多得貝多芬的音樂令他充滿力量,說著說著就是咬牙切齒,「殺心」又起。

  貝多芬的音樂出名粗獷、暴烈,難怪電影裡喜愛他的人物,都是張狂得可以,口不擇言,可不像《綠帽離奇勒索》(The Man Who Wasn’t There, 2001,高安兄弟導演)的Ed Crane(Billy Bob Thornton飾)。Ed是生活刻板的理髮師,木訥、寡言、悶藝,過著了無生趣似的生活。嬌妻給他送上綠帽,他就是半痛不癢,後來妻子自殺,他又錯手殺死情夫,卻是如常替人家剪理頭髮,冷靜得叫人吃驚。原來是長年壓抑叫人異化,睡火山令人更感恐懼。惟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令他的生命起生漣漪,叫他找著點點依歸,甚至對一位彈琴少女由憐生愛,又是貝多芬的音樂惹的禍嗎?

  都說長年壓抑的人特別喜歡貝多芬,他本來就是一位壓抑的音樂家,父親粗暴,經常對他施虐,童年日子就是過得戰戰兢兢。生活多磨,貝多芬注定要比別人活得艱難。年僅三十歲的他得知自己將近耳聾,那是對音樂家的最大詛咒。當年,他曾經寫道:「我必須承認我過著悲慘的生活。」沉緬在自憐與虛空的情緒之中,加上情路波濤洶湧,貝多芬的熱情,都只得注入音樂之中。

  情況有點像《觸目驚心》(Psycho,1960,希治閣導演)中的Norman(Anthony Perkins飾)吧,自小活在母親嚴苛管教及語言侮辱之下,早就不能夠健康成長,孤獨的時候,他愛製造標本,他說,那不單是興趣,更可以充實自己,那是他惟一的生趣。長年活在母親的陰影與自己的世界中,Norman最後軾母及至精神分裂,他不再是他自己,反過來為死去的母親說話思考,給她生命。一個人在大屋生活,主理旅館,在不知情下,「母與子」同殺害一個又一個無辜少女,那是Norman的悲劇。大抵留意的人不多,希治閣實際給這位可憐的大男孩留下一條不太明顯的伏筆,Norman零亂不堪的房間內有一部小唱機,唱機上放了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希治閣給它大概一秒左右的定鏡出場,然後再沒有多大著墨。但千言萬語,其實盡在當中。

星期三, 8月 03, 2005

〈午後,街上小狗〉


這篇小品,小捷用上她喜歡的村伯伯(村上春樹)筆觸,故事當然是實中有虛,虛中有實,怪可愛的,很想跟大家在此分享:

〈午後,街上小狗〉

  天氣熱,我、她和他,都各自躲在自已的小屋內。
  
  冷氣開得大,涼涼的,將環保問題都暫時拋到腦後。是暫時的,我想,天氣不那麼熱的時候,我和他會談談地球被污染的事。
  
  瞧出窗外,是炎陽一片,光燦燦的金黃黃的,炸魚似的。
  
  有小鳥得意地撲來跳去的,在灰頭灰腦的天台邊緣,惹來我家的貓的好奇,牠們隔著一個窗口往外嗤嗤叫,很威風,但小鳥咻地飛走了,貓也瞇眼安然睡了起來。反正,明天還會有鳥,牠們或許如此想。
  
  這條小街很短,樓房不高,都是五、六層,大多數沒電梯。應該是六十年代的樓房。那時候,起屋是為了讓人住,所以室內面積很大很實用(實用是現在地產經紀人常用的詞語。),外頭倒沒什麼粉飾。是實際需要。屋內的人總不能常吊在屋外觀看美麗的裝飾。
  不過,聽說,這條街,在很久以前是繁榮的商業區。碼頭在附近,由國內運來什麼茶葉、絲綢等,再轉售到外國,由國外運來什麼茶葉等,再轉售國內。就是賣來買去這回事。
  空閒時候,(我大部份時間都很空閒),我到中央圖書館找書查看。
  有相片留下來,關於這條街的。很繁榮,樓房大多數有陽台,用木造的,陽台欄杆伸出很多飄揚的旗子,噢,那時候應該有風,不似現在,風也像放進冰箱冰格內,冷凝固了。那旗子是廣告作用吧,但像莫奈那幅油畫,巴黎起義成功。街上走動的人,穿長袍子留長辮,是清朝人吧?很容易就看出年代了。好像只有清朝人才這樣留辮子。是不是當時的皇帝為了後人對清朝有印象,才別出心裁地想出這方法?唔唔,不會吧,午後的我,太多胡思亂想了。
  電話響時,我正為一隻貓梳毛,牠很不高興,左腳飛到我的臉。
  
  我邊躲牠的飛毛腿邊接聽電話。
  是她,問是否有空下樓吃下午茶。
  
  我看看時鐘,噢,已過了上班族午餐時間。樓下茶餐廳該閒了。

  約了三點。
  我提早十分鐘到,她已在那裡了,戴著一副圓圓的大墨眼鏡,是塑膠邊咖啡色,內藏深綠暗花,不是黑到底的鏡子,看得見她的眼睛。

  「這副眼鏡怎樣?」她問道。
  我仔細打量一下,這眼鏡很適合她,就像可愛的少女,於是我說:「好看,看來十分可愛。」
  她說:「不像那種酷極的人嗎?」
  我再打量一下,說:「不像。」
  「不像那種招惹事非的人嗎?」她又問。
  「不像。」
  她失望了,噢了一聲。

  「你希望像那種人嗎?」我問。
  「只是希望好玩些。」她笑說。
  我是以為她又哭了,以前,她一哭,就戴墨鏡。
  不過,現在的她有點不同了,為了好玩也戴墨鏡、不想人留意也戴墨鏡、想與眾不同時,也戴墨鏡。
  「在做什麼?」她問。
  「給貓梳毛。」我答道。心想喝點什麼好。
  「噢!」她應了聲,她不喜歡貓,但她的樣子像在思索為貓梳毛是怎麼一回事。
  餐廳沒什麼人。這區的餐廳過了午時,就沒人了。不過,一股忙碌的氣氛仍然漫在空氣中。
  我們坐的位置,剛才可能坐著一群上班族,穿著整齊的西服,輕笑聊談公司的事。
  「你在做什麼?」我問。
  「和安哲羅普洛斯奮鬥。」她說。
  她的表情,稱得上平靜。她時常平靜,生氣、傷心、辛苦,都是平靜。我很喜歡她,她的平靜表情總有一抹理直氣壯的。那種平靜好像嫌其他表情煩,所以索性全以平靜來應對。當然,有時候,運用得很笨拙。也即說該激動時,她也是平靜,罵人時,也是平靜地罵人。
  平靜的女孩,平靜的貓,平靜的午後。
 「很難的事。」我答道。我沒怎看安哲羅普洛斯這導演,知道他,也是由她提過的電影《一生何求》得知。那電影不是尋常電影,而她竟然去寫這導演的所有電影配樂,非常不尋常。
  「是很難。」她點點頭,托一下眼鏡。
  「那和希臘文化歷史有關的事……」她又說。
   我想起雅典的名勝,遊客的想法。再深入去想就不行了。
  「希臘人有沒有運茶葉來中國?以前?」我問。好歹想點聯繫好。香港是個海港,或許,這地方,曾經有希臘的茶葉,一包包地,好像壽包地堆在岸邊。
  「不知道。」她說。

  她的樣子,很平靜,像是答這杯冰檸檬茶很可口那樣。至於為何這家餐廳可口,另一家不可口,是不知道的,冰檸檬茶也有其存在的不同性。
  「見了警察。」她說。
  「啊?」我問。
  「星期一夜晚,三點鐘,正看安哲羅普洛斯電影時,外面突然有人唱歌。唱歌劇Cats那種。」
  我點點頭,以示明白。
  「走音,走得離譜。」
  我也點點頭。她的音樂感很強,唱歌不比那些歌星遜色。
  「我關了窗戶,還是不行。那令人難受的聲音,哭喪似地滲了進來。三更半夜。」
  「那你怎麼辦?」
  「打了電話報警。」她說,「十五分鐘後,兩位警察才來,哭唱聲消失了。我說他們來得太遲了,警察說因為只有兩個人,人手不夠。我說,一到深夜,這條街不是很多警察嗎?警察說那些警察是為一些打劫、強姦的事而出動的。」
  好像可以理解的事。我明白地點點頭。
  不過,我卻忙個不停。」她托眼鏡,「因為覺得辛苦了他們,所以我請他們上樓。上樓前,我要將一些不見得光的東西蓋了起來。」
  「那些東西很多,所以要找一條大布。結果,用了床單。」
  
  不見得光?
  「就是以警察角度來說是非法的東西。」她平靜地說。
  我明白地點點頭。
  「太辛苦了。」我同情地說。
  「來的兩個警察一身汗,天氣熱,而他們是匆匆趕來,走了六層樓梯。一個樣子長得像方型麵包,而且曬得黝黑,姑且稱他是焦黑麵包,另一個則鼻子大,姑且稱他是大鼻子情聖。」
   我笑了。
  「他們一來就四下打量,目光很像警察的目光。焦黑麵包問長問短,大約是是否一個住,做什麼工作等等。大鼻子情聖則說他喜歡音樂,所以趨近CD架看。」

  她有五大排的木架,裝滿CD,像街角小小CD店,以店主口味為主那種店。CD林林種種,有巴赫、有蕭邦、有鄧麗君、王菲、有……
  
  「我有點緊張。」她說。「這時,我的好友撥電來,問剛才的歌劇唱得好聽不?真是的,莫名其妙。雖說是好友,但也不需要做這種事。」
  她的好友是做電腦工作的,為人一絲不拘的,打扮十分得體,雖是嬌滴滴的女孩,卻非常適合電腦工作。三更半夜上班。家住郊區,而工作地點則在附近。嬌滴滴好友的男友很多,但都沒維持得久。她說可能是工作時間的關係。
  
  這邊是沒落的商業區,兩步之遠就是繁華的商業區。而我和她的住家就錯落於其中的舊樓房內。
  「我不知道她唱歌劇的。更不知道她在工作時間時,跑來街頭唱歌。」她煩惱似地撥撥頭髮。

  的確難料,一個女性電腦工作者,三更半夜在街頭唱歌劇Cats?
  「報了警。」她只好這樣告訴她。
  結果呢?我心急了。
 
  「她上來找我,是擔心我還是好奇,我一無所知。」
  「她一身貼身粉紅套裝,雖是半夜,妝依然化得嚴謹,聲音也動聽,警察有意無意地以閒聊方式問起話。她大刺刺地坐到床單上。警察一直看著她屁股下的床單。」
  「很大的床單?鋪在地上?」我又問。
  「那些非法的東西都放在地上,我正用著。」她說。
  這段日子,她是屬於安哲羅普洛斯,也即是說用的東西都和安哲羅普洛斯有關,吃安哲羅普洛斯似的麵、喝安哲羅普洛斯似的水、說安哲羅普洛斯似的話,諸如此類。
  「因為她,所以,又談了些歌劇的事。大鼻子情聖也喜歡歌劇。我則和焦黑麵包談了些麵包的事,就是麵包何時出爐才好吃啊等等。」

  「沒完沒了的。」她取下眼鏡,擦擦鏡框。
  「幸好,焦黑麵包的對講機響了。好像又有人投訴冷氣機滴水。三更半夜。」她戴上眼鏡,笑了笑,怡人的笑。
  「大家互相握手道別。她好玩似地鬆了一口氣。這時候,我決定和她割蓆。至少,待安哲羅普洛斯的日子過後才說。」她說。
  那晚的事,的確是由她引起的。不過,也不至於要割蓆吧?
  「我忍受不了她坐在床單上的模樣。」
  
  「什麼模樣?」我問。
  「好像床單下沒有東西的模樣。她不像懂默劇的人。」
  
  「她坐得像沒有東西般?」我問。
  「床單下是安哲羅普洛斯的東西,是他的時間、他的景象、他的片語、他的音樂……,而好友美好的屁股若無其事地壓在上面。」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如此說來,床單下是屬於安哲羅普洛斯的東西,而安哲羅普洛斯是非法的。而她朋友不知道屁股下有非法的安哲羅普洛斯,然後,更是以屁股將安哲羅普洛斯一股腦投入不見得光的黑暗中。
  不過,每個人都有其特別的選擇,不需太合理化的。
  我默默地喝完奶茶,又問:「何時寫中國電影音樂?」
  
  「不知道。希臘離中國太遠了。而我暫時在希臘。」她很平靜,又托托眼鏡。
  說得也是。
  「不過,屬於安哲羅普洛斯的非法東西是從中國賣來的。」她說。
  
  噢,那又有些關連了。我們都笑了。
  午後,陽光灑了一地。一隻黑色狗,蹬蹬地跑過。
  
  「那是《一生何求》的狗。」她說。
  我望了出去。狗的尾巴半垂,腿脫了些毛。年紀應不小了,但看來依然健康。
  
  狗影消失後,她也喝完了冰檸檬茶。
  「下次再聊,回家和安哲羅普洛斯奮鬥。」她笑著說。
  
  「眼鏡真好看。」我說。
  她嫣然一笑,揚揚手走了。
  
  午後,走在路上的人,身上塗了一層金色光,但都是懶洋洋的。午後,置身於繁華商業區的沒落地方,見不到上班族的人,警察倒有兩個,但應該不是焦黑麵包和大鼻子情聖。
  我走出餐廳,熱浪撲了過來。我被它撲得有點模糊,不知置身何地之感。
  
  一隻黃色小狗,像金毛尋回犬,伸著粉紅舌頭,輕快地跑過。
  午後,街頭小狗,《一生何求》的狗。
 
  該回家去,然後,為《一生何求》的貓梳梳毛。


(──給戴墨色眼鏡的安哲羅普洛斯女孩)

星期一, 8月 01, 2005

我的安哲羅普洛斯歲月


  最近寫著寫著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音樂文章,一點一點地寫了近二萬字(原諒我緩慢的寫作速度),天天都浸淫在安氏的映畫音樂裡。朋友們都笑我了,好友小捷更為此寫了一篇有趣的小故事,延伸了她的獨特觸覺,更用上她所喜歡的村伯伯(她對村上春樹的稱呼)筆觸,故事實中有虛,虛中有實,怪可愛的。